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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1 / 2)

>“不曾醉,不曾睡;可是就像在梦境中一样。”

蔼如从鼻孔中发出“嗤”的一声,是忍俊不禁的笑。洪钧便拉住她的手,压在右颊下面,鼻子正好埋在她掌心中。

“你手心擦了什么?好香!”

蔼如又笑了,“真是奇谈!”她说:“手心里还能擦什么?”

“你自己闻!”话虽如此,他却舍不得放开,依然将她的手掌压着。

“不用闻。”蔼如答说,“扑胭脂,匀水粉,都是用手心,少不得沾点香味。莫非你就没有见过你太太梳妆?”

“没有!她很少很少亲近这些东西。”

“看来是贤德夫人。”

“又不是当皇后,为向天下示母仪,要贤德干什么?”

“没良心!”蔼如轻轻地拍手,另一只手扶着他的头,“上床去吧!别忘了你今天做主人。”

这一声提示很有效,洪钧很驯顺地起身,让她牵着送上床。心里想跟蔼如说两句话,可是她的动作很俐落,替他盖上了被,随手放下帐子,银钩晃荡,铿然作响。洪钧只得收摄绮思,去寻梦乡。

一觉醒来,遽然间不知身在何处。先听涛声,后辨枕上留下的香味,等想到自己已从枕上衾底间接领略到蔼如的香泽时,不觉心旌摇摇,自己都能觉察出气喘的声音了。

“蔼如,蔼如!”他轻声喊着,侧脸外望。

朦胧中见窗前有个影子,随即听得阿翠的声音:“小姐,小姐!洪三爷醒了。”

当阿翠来挂起帐门时,蔼如已经进屋,阿翠很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于是蔼如坐在床沿上问道:“睡得可舒服?”

“那还用说?”洪钧问道:“什么时候了?”

“刚打过四点。”

“啊,迟了!”洪钧突然想起,“我有个要紧约会,赶紧得走。”

蔼如没有留他,只说:“万大爷请客那天,你早点来!”

※  ※ ※

万士弘作东以后,洪钧回请。客人除了万士弘、张仲襄之外,还有一王一李,都是烟台的富商。宾主相见,略一寒暄,万士弘就说:“时候还早,得找些消遣。”

张仲襄马上接口:“不如打八圈。”

“我打得慢。”姓王的说,“八圈下来,恐怕耽误大家入席。”

“打到哪里算哪里。”万士弘不由分说,看着蔼如说道:“劳你驾,叫人摆桌子吧。”

“桌子现成。”蔼如问道:“哪四位入局?”

“主人怎么样?”万士弘问。

“主人只怕抽不出身子坐下来。”张仲襄说。

“那,”万士弘笑了,是一种自觉好笑的神气,“就是我们四个,各霸一方。”

于是等摆好牌桌,四人相将入局;扳好了位子,也不谈输赢大小,噼噼啪啪就打了起来。洪钧生性不好此道,站在万士弘身后看了两把,觉得无聊,一个人在蔼如的画室中闲坐,望着浩邈天际,想得很远。

突然间发觉有只手搭在肩上,回头一看,是蔼如悄悄站在他身后。“你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她问,“连我进来都不曾发觉。”

“我在想一篇文章。”洪钧随口敷衍着,将话题扯了开去,“万士弘他们似乎是约好了到这里来打牌的?”

“本来就是这样。”

“既有此雅兴,何不早些来?”

“也不是有此雅兴。”蔼如迟疑了一会说:“回头你就知道了。到外面来坐吧,客人都要来了。”

说罢,蔼如转身而去。洪钧听出她话外有话,要看个究竟,便又走到西间,只见四个人都叫了条子,一面打牌,一面谈笑。张仲襄索性让他的相好代打,自己坐在她身后作壁上观。

“怎么?”洪钧笑着问:“出师不利,找人换换手气?”

“非也!至今为止,我一吃三;悖入悖出,让她去输几个。”

张仲襄的这个相好,貌仅中姿而一双手极美,牌也打得好,撒骰抓牌发张,手法极其熟练。洪钧不由得想起两句唐诗,信口念道:“‘红牙缕马对樗蒲,玉盘纤手撒作卢’,看她们打牌,倒比自己打有趣。”

“正是。我亦云然。可惜,看不到几副了。”

原来已经北风圈,而就在这几副牌中,客人都已到齐,因此,只打了四圈便结束。张仲襄一家赢了一千银圆,但三家所输的总数却不止一千,因为头家就打了四百块。

原来如此!是有意为蔼如打头。洪钧总算明白了,但心里却有异样的滋味。

话虽如此,那份不舒服的感觉,却也很容易抛开。因为一到入席,身居主位,蔼如和他立即便呈众星烘月之势。作为女主人的蔼如,应酬的手腕,虽不能如久阅风尘的门户中人,八面玲珑,风雨不透;但诚恳而大方,天然有一段所谓“林下风范”,却是自南到北,任何一位名妓所不及的。

称扬蔼如,在洪钧觉得比恭维自己更觉陶然;何况大家赞蔼如每每连带赞他,说她具慧眼,固然是说她能识才子;说她眼界高,何尝又不是抬高他的身份?如此,洪钧酒到杯干,竟比客人醉在前面。

等到醒来,只觉口渴得厉害,嗓子干涩得发声都困难。勉强咽下口唾沫,翻个身向外,但见罗帐灯昏,有骨牌的声响,虽轻而脆,沉沉夜中,听得非常清楚。

“蔼如!”他吃力地喊着。

床后的套房门一响,蔼如走了过来,掀开帐子问道:“要喝水不要?”

因为难于言语,洪钧只答了一个字:“要!”

蔼如顺手挂起帐门,然盾剔亮了窗前方桌上的灯,很快地端了一个大瓷茶盅来。洪钧仰起身子,接到手中,一眼望去,是杯黑颜色的水,不免疑忌。但渴不择饮,无暇细思,一仰脸就喝。等一上口,就舍不得放下了,喝得涓滴不留。

“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东西。”洪钧喉头已润,声音清朗;侧过茶盅迎光一看,白细瓷上留着紫滟滟的水渍,便即问道:“是桑椹汁?”

“看你,猪八戒吃人参果,不辨滋味,连葡萄汁都尝不出来!”

“对了,是葡萄汁。”洪钧起身下床,“江南要到初秋才有葡萄,名贵异常。四月里的是桑椹,所以我一时错觉了。”

“冷不冷?”蔼如将他的夹袍披在他的身上,温柔地说:“还是睡去吧,你今晚上醉得很厉害。”

“这一杯葡萄汁下肚,醉意全消,这会儿觉得很舒服。”洪钧一面扣钮扣,一面问道:“今晚上喝醉以后,可有什么失态之处?”

“那还用说?”蔼如微含嗔怨的眼光,瞟了他一下,“直瞅着我笑,就像得了失心疯似地,害得我让大家取笑。”

“就是这样子吗?”

“这已经够受了!还要怎么样?”

洪钧觉得很安慰。他的感觉与她不一样,不以为那是失态,“笑有什么不对?”他说,“莫非像我眼前的境遇,不瞅着你笑,倒要朝着你哭?”

“算了,算了!你们苏州人就是嘴甜。”蔼如其词若有憾焉,“白天睡午觉醒了,赖着不肯起床;不说你要我陪你,倒说你是陪着我说说话。”

“本是如此。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别说这种没出息的话!”蔼如收敛了笑容,“我不喜欢妆台奴隶。”

洪钧笑笑,不作分辩,只说一句:“你看着好了。”

在蔼如,原是遇到机会,有意激他,当然亦不宜再多说什么。唤起在套房中熟睡的阿翠,将坐在炭炉上,用微火偎着的一锅鸭粥取了来,陪着他宵夜。一面啜粥,一面闲谈;不知怎么,蔼如对苏州的一切大感兴趣,从玄妙观的风光,问到吴中闺阁的琐事,絮絮不休。洪钧则是有问必答,但答不出所以然的也很多,因为他到底不是苏州的土著。

看伺候在一旁的阿翠,坐在小凳子上东倒西歪,只是睁不开眼,洪钧心有不忍,找个空隙,打断了蔼如的谈兴:“该上床了!”

于是唤醒阿翠,收拾桌子;蔼如打发她先回套房去睡,亲自为洪钧重整衾枕,在大床中间折一个窄窄的被简,只容得下洪钧一个人。

见此光景,他自然意会。虽觉心痒痒地,躁急难耐,然而亦不便强求。左思右想好一会,方始问了一句:“你睡在哪里?”

“我跟阿翠一起睡。”蔼如接着说:“你不是倦了吗?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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