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不怨我了。”刘副书记眼中含着促狭的笑意,对沙震海说道,“要怪的话,你就怪庙镇隋姓老三吧。”
沙震海身子一震,瞪大了眼睛看着刘副书记,好象看见了一个怪物。
“刚才来你们办公大楼的时候,有个女人拦住了我的车,她托我给你带个口信,说是庙镇隋姓老三有要事相求。”刘副书记淡淡地说道。
有汗珠从沙震海沟壑纵横的额头上滑落。
9
谁有孟浪的青春,谁便有悔恨的晚年。忘记了是那位先人说过的话了。
沙震海沙副书记当初在故道县庙镇干乡长的时候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他的爱人在故道县城上班,他本人则在离县城八十余里的乡镇上干镇长。那个时候的交通并不象现在这样方便,整个庙镇只有一辆除了喇叭不响其他部件都响的破吉普,而且还基本上是书记的专车。沙震海一般情况下是一星期一次回县城与爱人相会。要是正巧碰上镇上有事,十天半个月回不了家便很正常了。
那年遇上隋姓老三的时候正是沙震海半个多月没有回家的有利时机。三夏忙过,秋收还没有到来,趁着农闲时分,乡镇上便组织了一台庆丰收晚会,调动各村的文艺骨干来镇上粉墨登场,好好地放松一下老少爷们那因为抢农时而绷紧了的神经。
大戏开演在苗镇驻地的高台上。明晃晃的电灯高高挂起,六个高音喇叭分不同的方向绑在杆子上。镇上的领导作为嘉宾被安排在第一排,其他的父老乡亲各带板凳、杌子、椅子之类的随便落座。
演出在闹闹攘攘的声音中开始了。先是有人唱了一段《打虎上山》,获得了满场的喝彩,接着又有一位盲先生敲着小鼓来了一段已经被本地化的京韵大鼓,被喊了个倒彩。沙震海记忆里最深的应该是最后压轴的那折《赵美蓉观灯》了。
茂腔是海城本地最古老的戏种之一, 据说是在民间小演唱“周姑子”的基础上,吸收采用了柳琴戏的音乐曲调和伴奏乐器而形成的,因其受拉魂腔的影响,女腔原板唱腔下句句尾音加了“冒”的演唱形式(二腔句尾音向上翻高八度)。因此艺人们便根据“冒”的同音字——“茂”,将其改名为“茂腔”了。它的唱腔没有黄梅和越剧的那些曲里拐弯,唱起来只有几种简单的变化,无论是男腔女腔,听起来好象都有一些悲悲凄凄的感觉。但是也有一些例外,就像《赵美蓉观灯》这一折,却是处处充满了欢乐和灵动。
元宵之夜,女扮男装的少女赵美蓉来到了古都东京,被眼前美不胜收的万盏灯火搞得心花怒放,赞叹不已。一身古代少女打扮的隋家老三,忽闪着被油墨描得脉脉含情的大眼睛,扭着细细的腰肢,莲步轻移,水袖飘飞,数百句的唱段,被唱得环环相扣,酣美流畅,把一个几千年前误打误撞进得京城大开眼界的少女演绎得入丝入扣,天真活泼有不失娇媚。
估计沙震海那个时候是看进去戏里了。要不他也不会在上台接见演员的时候,狠狠地捏了捏隋老三的嫩手。这一捏不要紧,半夜里他躺在宿舍里敞着窗子边享受凉风,边想着赵美蓉的时候,戏台上的赵美蓉走下了戏台,变成了隋家老三悄悄地潜了进来,一个颤巍巍、水样冰滑的胴体让他模糊了戏里戏外。
一年以后,沙震海调到另外一个乡镇干书记去了,隋家老三干净利落地生下了一个孩子。大姑娘生孩子,在六十年代那可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丑事。所以隋家老三便乘着天还没有亮,找张破席子将孩子一裹,放到了乡镇医院的门口,一直等到有人把孩子捡走。孩子后来便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了。
沙震海的爱人也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从小便有些不太灵精,小学一年级愣是上了整整五年还没毕业,便索性不让他上学了,放在家里养了起来。时至今日沙震海还在为他的大儿子犯愁,三十多岁的儿子长得五大三粗了,整天价除了憨吃憨谁,便是缠着向他要媳妇。为他争气长脸的是他的二儿子,就是曾经跟我同事过的那位沙副主任,如今他已经是海城事务局的办公室主任了。
庙镇的隋家老三勇敢地奉献了自己,为沙震海生下了儿子,却忘记了向沙震海要个说法。她后来嫁到了邻村,便一直没有生育。也许她只是固守着那夜的激情和回味,却从来不肯走出苗镇,去寻找她心上念念不忘的沙震海。虽然她也知道,今天的沙震海已经是一个一句话就可以改变她后半生的人物了。
而唯一能够让她非要见沙震海不可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一天我悄悄地来到了庙镇,找到了隋家老三。我悄悄地告诉她,沙震海已经找到了她当年丢弃的儿子。
隋家老三心口最大的痛不是沙震海没有给与她应该得到的生活,折磨得她长夜难眠的是她丢弃掉的那个儿子。
她眼含着混浊的泪水絮絮叨叨地说,她一闭眼就会看到儿子那明亮的眼睛,那眼睛里射出的不是目光,而是刀子,一刀一刀地在割她的心。
“见到你的儿子,你就会心安了。”我一脸同情地说。
10
憨哥你是搞文学的,你可以想象得出沙震海看到隋家老三的情形,但是我不能再做详尽地描述,那样的话我的负罪感会更强烈。我欺骗了隋家老三,利用了老人思儿心切,利用了她最善良的忏悔,将她从百里以外骗到了海城,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给沙震海好看,翻出他陈年的风流老帐,让他灰头灰脑颜面大失,让他失却上级的信任和群众的信赖,从而乖乖地退出竞争市长的行列,为我的瑰湄的顺利升迁扫平一切障碍。
看来目的已经达到了。沙震海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办公大楼时,隋家老三并没有跟在他的身后。蹒跚地走在海城综合办公大楼的楼梯上,隋家老三只是不停地机械地摇着头,嘴里好象在唱着一句久违了的唱腔:“裴秀英,泪满腮,想起彦贵兄弟来……”
我知道这是茂腔《西京》,也叫《裴秀英告状》,还叫《裴秀英寻夫》。
这天傍晚,海城的人突然发现,西天罕见地升起了一片彩霞,将微波荡漾的泱水河面染成一片血红。
血红河面上漂浮着一具五十多岁的老女人的尸体。灰白的头发随着水波四散飘摇,大瞪的双眼仿佛还有很多的不舍,干瘦的身躯在夕阳的余晖里载沉载浮。
我带着一些愧疚,从议论纷纷的人群后悄然离去,却在回头的瞬间,心脏猛地好象遭到电击,剧烈地疼了起来。扶住旁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