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见鬼了。”我没好气地说,“我刚才就是撞见了鬼,你们看我脸上都让女鬼给抓出血来了。”然后扔下一屋子莫名其妙的人气宇轩昂地出了门。
出得海城娱乐中心的时候,已经是夜色四合、华灯初上了。街灯照耀下,满是穿着小背心、大裤头的人。白天的酷热逐渐退去,夜风的清凉将大家从家里诱惑出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色都拎一个马扎子,摇一把芭蕉扇,借路灯的光炮三平四、车五进八地下局象棋,看的人比下的人还多,瞎参谋烂干事一个比一个厉害。或者六个人凑一局“够级”,连灭带捎,抢个头科堵个大落连挑三户,其乐融融,乐此不彼。
凉风中,弓着身子骑上自行车,怀着一种见义勇为的崇高情怀以及变相亲过女市长的那种阴暗腌臜的窃窃自喜,我哼着小调直奔人民医院,去处理我那张差点儿被吴市长的玉手给毁容的脸。
第四章 来苏香氛
1
作为海城最高水平的医院,人民医院的官办性质不但体现在专家、教授比比皆是,更体现在医护人员对待病人的态度上,那简直比机关还机关,比衙门还衙门。除了雷打不动的比照机关上下班的时间,病看到半截了时间一到您明天再来吧以外,还要看您是什么地位什么单位的人。要是市里五大班子的领导来了,即使是一个小小的感冒,准保连院长带书记以及各科室的专家一个二三十人组成的医疗小组连夜成立,什么CT、什么伽马刀、什么彩超黑白超啥的全部开机,保健病房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嘘寒问暖,四季如春,救死扶伤的医者天职发挥得淋漓尽致、天衣无缝。要是您的身份是周遭农村的农民我劝您还是不来的好,一来您肯定受不了这里的天价药费,二来关键的还是您一身汗臭味会为你招来护士小姐太多太多的白眼,让您头上冒汗心底发凉,从而彻底打垮您那可怜的一点儿小自尊。
我敢来这医院是因为这里是我们事务局定点的医疗单位。单位上每人一卡,有病有灾的来这里既可以证明身份,也可以冲抵药费。毕业后的前几年这地方我仅来过一次。那次是跟庄主任他们一起吃到了不新鲜的螃蟹,酒席散后,集中在一个小时内,大家普遍上吐下泻,先后都来这里报了到。折腾了一晚上,连续打了十个钟头的点滴,方才解除了我们的食物中毒症状。这以后,大家看到螃蟹都心有余悸,一般情况都不再那么感兴趣了,也算是比较典型的后遗症了。出院后,任凭那家饭店的老板磨破嘴皮子赔礼道歉,我们主任死活就是不去他哪儿定点儿了。一个月后该饭店挂出“吉店转让”的牌子,就此倒闭。
人民医院门诊科室都下班了,只有夜间急诊室和病房区还亮着灯。我找地儿停好自行车,便奔了急诊室。在那里,值班的护士会给我的伤处抹点儿药水的,夏天的伤口最容易感染。
急诊室里人并不多,中央空调徐徐地吹,很舒适的温度。一个老大爷正捂着肚子,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妇女在抚着胸口,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一个孩子,他们都在等医生。
“医生呢?”看到急诊室里没有医护人员,我问那对夫妇。
“说是来了一个重病号,值班的医生说非他亲自处理不行。”年轻的母亲回答道,“都去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没回来。”
“那护士呢?”
“也跟着医生跑了,急匆匆的样子,看来那个人病得不轻。”
便坐在跟他们一起等。交谈期间知道了老大爷吃过晚饭后忽然肚子疼,面黄肌瘦的妇女是胸口发闷喘不动气,年轻夫妇的孩子则是拉肚子怎么也止不住。看我脸上的抓痕,那对年轻的夫妇一口咬定我肯定是跟对象打架让我对象给抓的,老大爷则一个劲儿地教育我说年轻人不要那么冲动,有话好好说,不要动不动就跟人家干架,搞得我有口难辩。
半个小时过去了,门砰的一声开了,大家连忙起身迎接。进来的不是医生,却见一个满脸是血、一根胳膊露出白历历骨头茬子的年轻人被另一个年轻人连拖带扛地弄了进来,两个人都满身的酒气。
“大夫,大夫!”进得门来,送伤号的年轻人扯开嗓子焦急地喊。
“这里没有医生,医生忙去了。”老大爷边揉着肚子边应声。
“我去找找看。”看来在这挡子人中我的伤病最轻,找医生的任务我应该义不容辞。同时暗下决心,明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拨通市长热线告这鸟医院一状出出恶气。
出得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跟随着热浪而来的还有一个人,是我的主任,庄主任。
“王良,你也来了?” 带着一种很惊讶的表情,主任说。
“我……我来了。”我侧过脸去,怕主任看见我脸上的伤痕。
“看完了?”
“还没看上呢,人都不知哪里去了。”我说的是医生。
“既然来了,那就一块儿再去看看吧。”主任说。我才注意到,主任的右手提个礼盒,好像是长白野山参之类的东西,左手还端着一个花篮,鲜花开放得汪洋恣肆。原来主任是来看望病人的。
我不知道主任来看谁,但有一点儿是肯定的,不是来看我的。我来医院并没有向庄主任汇报,再说了,我一个小兵卒子,又没有患上什么惊天动地的绝症,根本就不值得劳领导的大家驾前来探视。我也不知道跟去合适不合适,再说还得去找医生,有点儿犹豫不决。主任看我迟迟疑疑的样子,把鲜花往我手里一塞:“正好我怕自己一个人进去不太合适,你来了刚好跟我做伴。”转身便往电梯那边走,我只好抱着花篮跟在主任的屁股后面进了电梯。
电梯里面灯光明亮,四周镜面一般的不锈钢可以清晰地照出人影。主任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干笑两声道:“王良你小子消息倒是灵通,知道得比咱局长还快啊,离进步不远了。哈哈,哈哈。”
“消息灵通?”我被主任笑得心里发毛,又听到什么离进步不远,更是一头雾水,“主任你说什么?”
“小伙子,你道道儿挺多的。”主任讪笑着说。通过不锈钢的反射,主任突然发现了我脸上的伤痕,惊奇地问道:“咦?你脸上怎么挂彩了?啧啧,三道,够狠的,你女朋友?”
“咱哪里有这个福分?今下午大学的同学来看我,没事干了便打扑克。一个叫憨哥的家伙耍赖,我去夺牌,却被他一爪子挠到了脸上。”我随口编了个瞎话。因为前不久,单位上的几个同事喝完酒凑堆儿打扑克,兴致高处,大家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开甩。因为抢牌过猛,肥肥胖胖的大刘被同事老苑在肚皮上挠出了三道爪子印。大刘回家后怎么跟老婆解释都解释不清,最后还是打牌的同事一起到大刘家里做证人,大刘老婆这才破涕为笑,消除了误会。这件事发生了还不到一星期,这几天大家见了大刘还一直开他的玩笑呢。估计这个理由很合理,也很现实。
主任果然信了,摇摇头道:“你们年轻人哪,都是没深没浅的。上过药了吗?”
“没事的,皮外伤,几天就好。”我故作轻松,其实刚刚结痂的伤口麻麻还在痛。一个抓救命稻草的人力气有多大,可想而知。
电梯在12楼停住,保健病房区。主任敲了6号病室的门,一个有着圆溜溜眼睛的年轻姑娘开了门。
“市长在吗?”庄主任温和地问道。
“您是?”姑娘一口地道的海城本地口音,她半掩着门疑惑地看着我们。
“事务局的,我姓庄。”
“哦,请进吧。”姑娘拉开门放我们进去,眼前却是一间会客室。沙发上坐着几个人,其中还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几个护士。见我们进来,他们都起身让座。庄主任好象跟他们很熟,打过招呼后便坐下跟他们聊了起来。年轻姑娘走入到边上的一扇门中,估计里面便住着庄主任来看望的病人了。
从他们忧心忡忡的谈话中,我知道了里面住的正是吴副市长。吴副市长的肺部有点儿感染,咳嗽得很厉害。在猜测病因时大家纷纷说道吴副市长一定是累病的,是积劳成疾。现下正是各类工程施工的黄金季节,吴副市长马不停蹄地转战在各个工地,指挥施工,现场办公,早出晚归,披星戴月,风餐露宿,秣马厉兵,反正都是领导也太不注意身体了之类的话。我听了直想发笑,但好象又没有我插嘴的份儿,只有站在一边发愣。见几个医生一个个都口若悬河,从医学角度深刻分析吴市长的病因、病征和病理,然后又较为详尽地跟大家罗列治疗方案,深入浅出,头头是道,如数家珍。这才明白为什么急诊室的医生和护士都不见了,原来一见吴副市长大驾光临,一家人都靠到这里来了。
一家人正在为吴副市长的健康担忧间,那个年轻姑娘从边上的门里出来,慢声细语地说道:“事务局的,吴市长有请。”
早先来的几个人便起身告辞了。庄主任使我一个眼色,提起礼盒便往里走,我捧着花篮跟在后面。
进得门来,见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吴副市长穿着粉红色的病号服半躺着,手背上插着针管正在输液。见庄主任领我进来,先是一愣,然后将目光定在我脸上那三道划痕上,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吴市长,听说您不舒服,我们事务局的殷局长让我们来看看您。他出发去京城了,赶不回来。”庄主任说着,举一举手中的礼盒,回头交给了那个年轻的姑娘,“一点儿补品,不成敬意。”
“谢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