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含笑”,是先生给他的熏香,给他的时候先生说里面少了一味最重要的香料,要岳心元在用香的过程中自己品味。多少年,香早已沁入骨子里,至于最终那一味香料,他却始终不知是否已得到。
高兴之余,又有些伤感。知己难求,他却背负着一个虚假的身份,犹如欺骗。
好在赵天志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忽而一转:“此番文会真正目的,我想不必我说,贤弟也该心知肚明?”
岳心元点点头。
“我本以为贤弟少年壮志,是以求担大任以报家国,过去一番言谈也颇有凌云壮志,今夜却突然显得如此淡泊,尤其一篇《酒序》,字里行间虽豪气自负却是求安逸甚至是隐逸……恕愚兄愚钝,个中缘由,还望贤弟指点一二。”
这个赵天志,难为他不过而立之年便已坐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果然是敷衍不得的。
岳心元淡淡一笑,从容应对:“这本没什么。正如赵相所说,考场之上一时少年意气,蒙圣恩得了如今名利。然而毕竟出身低微,心凡自知辅佐朝政绝非易事,只怕难当重任,但求一轻职,容我揣摩自省,待有小成,自会勇担重任,尽我所能为我□□献绵薄之力。所以……赵相说我隐逸,倒是心凡做作了。”
“谦而不虚,果然不愧为一代英才。”赵天志赞赏的哈哈笑,不得不佩服。
岳心元仍只是淡淡笑,仿佛无欲无求。赵天志却似乎在他眼角瞥见一晃而过的光。
“秀良,”他好笑的叫,“有点得意的话就表现出来,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还怕有人说你自傲不成?”
岳心元却着实愣了一下。
“怎么?”
“……不,只是……”声音里带了难得的犹豫,半晌才变成苦笑,“这都被赵相看出来了,果然了不得——看来心凡以后要是想耍小心思,可要小心一点了。”
六、长兄如父
“什么?!你要做我先生?!”
这个时候新科进士还没有被任职,也无需上早朝,除了应对达官贵人,拉关系攀好处外大多数时间是闲着无事的,不少人都趁着这段时间回家探亲,祭祖炫耀。
岳心凡与岳心元家离京城较近,岳心凡又惦记着状元公的繁忙不肯久留,故此兄弟二人基本上就是闲在京都。
岳心凡生性懒散,常常睡到日上三竿,此时方不过卯时便被岳心元从好梦中搅醒本就不爽,一听他说的话,更是禁不住嚎叫起来。
“不是做你先生,而是将我所学都交给你,日后你在朝中任职,也不至于落了马脚。”岳心元耐心解释,唤来丫鬟替他梳洗。
“任职,”岳心凡嗤一声,“现在任书还没下来,你知道我要任什么职。”
“这个么……我倒是确有几分把握的。”
见他这样子,岳心凡眼睛亮了起来:“赵相告诉你了?他待我向来是极好的。”
岳心元看他,怎么都不像栋梁之才,偏偏赵天志赏识“他”,正是因为这份一甲头名的才气。这样,将来万一穿帮了,不单是欺君之罪,怕是对于岳心凡而言,赵相的失望才是莫大的打击罢。
“你若不想那赵相知道你我之事,就听我安排,用心读书。依我看,你不过是不上心,用心学,也不至于负了这状元之名。”岳心元条条分析娓娓道来,“打考前就听过传言,圣上近期内想编撰六朝史,从各地征了不少史官去。如今大考刚过,定还没有监督之人,我想你大概会去负责编撰事宜,一来状元的才学是好的,二来,以史为镜可以鉴兴替,是个学习从政治国的好途径。”
岳心凡懵懵懂懂的听着,他竟然从不知道一件看似枯燥的事情中可以有这么多道道。
岳心元还在说:“所以你近期要做的便是修史,熟读经史且明辨其个中世故,理清治国之道,将来方能在朝堂上有所作为。”
一听这些烦琐事岳心凡就头疼,他只道状元郎光鲜荣耀,却全然不知还有“能者多劳”一说,此时听岳心元一说,才倍感艰辛。
“非要如此么?有什么我做不来的,你替我去不就得了。”
“那将来恐怕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在做官,而你不过是出门‘假扮’,图一两声‘大人’强作个威风——不觉得有愧么?”岳心元淡淡地道,内心却不知第几次叹气,“况且……若我没有猜错,你是想与赵相并肩,而非偷来几句笑颜罢?”
这几句话说得直接,岳心凡羞愧得半天没有抬起头来,又过半天方咬牙切齿的瞪着岳心元:“神气什么……若我当初没有救你,你还有这个命威风?!别忘了——你可欠着我呢,说话小心点!”
这次岳心元直接轻叹了出来,转过身:“所以我在用实际行动还给你,受不受,在你,将来若出了事故,怕是我也担当不起。岳心凡,你记住,我也只是一个凡人,我能给你朝堂上的威风和光彩,却给不了你第二条命。”
岳心凡哏住,半晌终于妥协,因为岳心元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只这一番教诲,旁观者知道是良药苦口,当局者却无论如何觉得刺耳。只是此时受制于人事物,只得作罢,还不知来日方长,又该如何计较。
岳心元在书房等岳心凡,先仔细擦了干净光洁的桌椅,掸去圣人像上若有若无的灰尘,又在紫金香炉中燃起不变的香,便在桌前坐下来,静静研墨,晨光透过窗外叶隙照进来却惊不动尘埃更惊不动如此专注做着一件事的人,仿佛时间都静止了一般。
岳心元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一篇文章可以反反复复给岳心凡讲上好几遍,直到心不在焉的他听进去为止。所以饶是岳心凡,短短几日也小有进步,对于岳心元提出的一些问题也能很好应答。
几日前朝廷下达任书,一切如岳心元所料,《六朝政史》将由下个月开始。
只是这样的进步能否担任史书编撰如此重要的职务,就连岳心元也不好说。虽然对朝事有些听闻,但毕竟从未参与过,具体岳心凡要做什么,他并不清楚,具体还要看岳心凡。
听他这样说,岳心凡往往是不屑:“嘁,先前说的那样神气,也不过如此嘛!就你这样竟然还大言不惭要教诲我?还是自己先回书院再读两年书吧。”
全然没有一点谦虚受教的意思。
岳心元深深叹息,照他这般模样,被人拆穿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一个小小监管无能是小,欺君事大,恐怕连家中老母都要受牵连。
每每焦虑午夜难眠,聪明如他却难想出什么法子,只倍觉煎熬,深知为人兄长不易。
“罢了罢了……不过是命数……”
如此自嘲数声,终是浅浅睡过去。
七、读史替身
史书编撰远远没有岳心凡想象的那般容易。
他本以为就是集合前人所学,略加修饰便是,却没想到竟是联系其时政况,推测最可能的史实,去伪存真,再加以此时史官的评断见解,尤其政事是半点也马虎不得,几天下来他已是暗自叫苦不迭。
偏偏此番负责不止他一人,另一人竟是还任了当朝宰相、兼做太子太傅的赵天志。忙如赵天志,自然不可能整日待在此处,往往各段时日监督一下进度,顺便做最后修订。
以岳心凡的才智,想做到岳心元那样让赵天志一看便惊呼满意自然是不可能的。久而久之,虽口头上还是安慰他不要紧张慢慢做,岳心凡却感觉得到,赵天志对他的表现开始不若先前那般期盼友好,倒带了些失望似的,直教他心急如焚,岳心元讲的,反倒是越发听不进去了。
终于,在半卷《资治通鉴》讲了第四遍的时候,岳心元终于忍不住问:“你最近心神不宁的紧,到底是怎么了?”
岳心凡看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兄弟,到口的心事终于忍不住:“心元,我错了……”
岳心元吓了一跳,这么多年,他何曾见过这狂放的兄弟这样?
“我不该自以为能做好……我不该小瞧你……可是——可是我真的做不来……”
岳心元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是什么事,你只消说一时间不习惯,再潜心用学,又怎么做不到?”
“我学不进去……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念……总是想着他看着我赞赏的神情……想着有朝一日他也能那样看我……或是他失望了,我想着加倍的学,可又忍不住想到他那皱眉的模样……那么温和的一个人,那么责备的看着……我无论如何都学不下去啊,心元……”
岳心元也微微蹙了眉:“这样,我又能帮你什么呢?”
“帮我……求你,心元,哪怕是偷,让我偷一些温存……心元,我错了……你的职责,你的状元,我都不要,我只要他把我当做你时的一些赞许……”
这番话,怯懦之下更藏着天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