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我的人那么多,要不是因为有了你,我才不至于非要嫁到你们裴家,受这些活罪……”每天,我就这样忍耐着她无休止的责难,而我回敬她的,则只有沉默,沉默。
唯一让她欣慰的是她的儿子,和她一样完美无缺的五官,外露的聪明,会说甜言蜜语的小嘴。母亲从不掩饰对儿子的欣赏和偏爱,她总是骄傲地宣称:“幸好上天给了我裴望,他就是我们裴家唯一的全部的希望!”她喜欢一遍遍问裴望长大后要不要孝顺妈妈,要不要给她买大房子,买珠宝钻石,带她坐大飞机……当听到肯定的答复,她便会舒心地咧开嘴,像孩子一样稚气地傻笑。几乎每天她都会重复这样的问答,然后在虚拟的幸福中自我陶醉。
而裴望,我亲爱的又痛恨的小弟,叫我怎么说他好呢。他不过是一个几岁的孩子,有着一张天使般的面孔和一张抹了蜜的小嘴,但事实上,他是一个魔鬼,母亲无休止、无节制、无原则的溺爱已然毁了他。他骄奢、专横、蛮不讲理又凶残霸道,最可怕的是他天生会撒谎,会伪装,会在父母尤其是母亲面前装出一副纯洁天真的“甜心”模样。而我,他的姐姐,简直是他的天敌。不知他是否记得我曾经对他的“虐待”,但我显然遭受了沉重的报应。他早已不是那个躺在襁褓中稚弱无力的婴儿了,打击我、折磨我、捉弄我成为他生活中最大的目标和乐趣。而母亲一出现,他便扬起甜蜜的小脸,无辜地说:“妈妈,裴裴打我。”受了裴望戏弄的我又会再遭受一遍母亲暴风骤雨般的责骂和殴打。
我曾寄希望于父亲来主持公道,毕竟在火车上我曾那么的依恋于他。但父亲和爷爷一样,懦弱的老好人,在家里没有任何地位,娶了一个漂亮的老婆对他而言真不知是祸是福。每天在妈妈的怨责声中过活,让他自卑得抬不起头来。他只有拼命做牛做马,把挣来的每一分血汗钱恭恭敬敬地上缴母亲,以求讨得母亲的欢心。至于他大女儿层层叠叠的心事,他实在无暇顾及。就算他对女儿心存歉疚,意欲补偿,也弄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她到底要什么。毕竟他高中都没有毕业,只是一个下体力的粗人,对女儿那纤细的神经,敏感丰富又脆弱的内心世界,他实在无法理解和明白。
于是,我的心扉对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紧紧锁闭。
在学校我同样遭受挫败,4年时间的阻隔让我忘却了当地方言。这里的孩子不像上海孩子那般文弱,他们粗野而狂放。我白皙的肤色、瘦弱的身躯和一口绵软的吴侬软语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们肆无忌惮地嘲笑我的郁郁寡欢。一个10岁女孩子的自信心是脆弱的,尤其是新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我突然就丧失了那种叛逆桀骜的勇气,所有的野性张扬在一瞬间里消失无踪。我仍然只有采取用收缩的姿态来对抗世界的冷漠,关闭在自我的小天地里,隐忍沉默地过活。
这时候,芊芊走近了我。
芊芊是班里的小干部,聪明干练,风风火火,很得老师宠爱。课间的时候,她坐到我身边,热情地说:“你的衬衫很漂亮,放学后到我家去,让我妈妈看一看好吗?我要她给我买一件。”她说的是普通话,尽管不太标准,但看得出是想消除我们之间用方言交谈的隔膜。我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在疼痛中奔跑》二:裴裴(5)
放学后,我被她拉回了家。
她家住在地委的家属楼里,不很大的空间,简朴而整齐,屋里最显眼的是满柜满桌的书,我敬畏地感觉芊芊父母是做学问的人。
见我们回来,芊芊母亲热情地迎上来,拉着我的手说:“哟,你这个同学长得好秀气呀。”我不习惯与人这样肌肤亲近,怯怯地抽回了手。芊芊母亲长得也很漂亮,和我母亲的美却全然不同。她穿着蓝布褂,梳着齐耳短发,嗓门洪亮,像电影里的女游击队长。她仔细端详了我的衬衫,这是离开上海时奶奶送给我的礼物,精致时髦,小城市里绝对买不到。芊芊母亲却充满信心地说她可以仿造一件。芊芊父亲是一个儒雅沉稳的人,一直坐在椅子上看书,在我们叽叽喳喳讨论着服装的时候,他偶尔会抬起头来,宽容而温和地一笑。我能感觉,这个家庭那种温馨和睦的气氛。
几天后,芊芊穿上了她妈妈亲手做的新衬衫。尽管手工做不出我衬衫上精美的刺绣和繁复的蕾丝,但鲜艳的大红色替代原有的粉红,更为明丽夺目。最重要的是,这里凝聚着一个母亲对女儿的耐心爱心和对女儿意愿的尊重,让我羡慕得心里隐隐发痛。
作为去她家吃饭的回报,我用从上海带回的指甲油把芊芊的十个手指头染得血红。她惊喜地在阳光下摊开手指,快活地高声尖叫,并问我这美丽的蔻丹是否一辈子都不会掉。
童年时芊芊的友谊并没有在我生命中留下太深的印迹。她是一个天性热情的人,喜好交朋结友,尤其是对她心仪的女孩子,她总是固执地想走近,就像她固执地走近我。所以,她身边一直有很多女孩子簇拥,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我并没有奢望“霸占”她的友谊,或者说,也并不想独占。我心中缺失了太多的感情,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同性那微薄的一点友爱远远填不平它。甚至当我决定再次离开凤凰城返回上海时,竟没有想到给她打个招呼。对于她的热情,我显得冷酷而凉薄。回上海后,我也没有和她通过音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如果不是后来她再一次主动地走近我,我真的已经快把她忘了。
长久得不到爱的孩子通常也会忘记给予。
为什么要再次回到上海?我想或许是想逃避母亲无休止的责骂和裴望的刁难折磨,或许是怀念在上海任性妄为纵横江湖的快意时光。
然而,回到上海我才发现,一切又已物是人非。新的学校新的同学,让我旧日的“风光”无处可寻,而长久的封闭和收缩让我已经不能够“重出江湖”。我甚至不会融洽地与同学交流和沟通,流畅地说话对我来说是困难的事。他们又开始嘲笑我小城市土气的穿着和举止,这一个新的圈子再次将我排除在外。
在凤凰城,我被人看做是上海人,到了上海,我又被看作是凤凰城人。我悲哀地发现,我成了一个没有故乡、没有家的人。每一个地方都将我当做异类,每一种文化我都无法融入。我的灵魂没有根,只能在空中凄凉地游荡,找不到安息的家园。
渐渐地,我长成一个身材纤细,面孔苍白的少女。冷漠是我对付这个世界的唯一武器。我唯有以抵御的姿态来维护自己不受伤害,告诉自己,我不在乎。但是,我有一双不安分的眼睛,里面燃烧着激情和狂野,我时时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有很多压抑的情感在胸中涌动。我害怕,怕它哪一天像滚烫的岩浆般喷薄而出,怕它的烈焰会将我灼伤毁灭。我不得不大口地喘气,将这股烈焰平息。
逐渐地,这股烈焰在我心中长成一株病态的植物,色彩诡异,芳香馥郁,但是,有毒。
16岁,我再次回到凤凰城。命运便是如此地捉弄我,永远在上海和凤凰城之间游走,永无停止,永无安歇。这便是我可悲的宿命。
6年过去,家中并无大的变化,腐朽的大杂院,破败的木板房,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母亲依然穿红着绿,但脸上的颜色显然褪败,精力却依然旺盛。父亲变得肥胖而迟钝,脸上挂着被生活重担压垮的麻木。裴望长大了,他漂亮如故,却显然并不是父母期望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恰恰相反,他顽劣不堪,无恶不作,是令老师和学校头痛不已的混世魔王。但母亲依然偏袒着他,总能找出一万条理由来为他的行为辩护。他对我倒不似童年时那般恶劣,但我们姐弟间那道天生的隔膜永远存在,彼此冷漠,不闻不问。
芊芊的友谊,在一定程度上滋润了我缺失情感的干涸的心田。但,只在表层,并未深入内里。对我,芊芊的姿态是OPEN的,她的故事我都有参与,无所不知。对于我,尽管芊芊完全透明,但我却不能以同等的姿态对待她,因为我的心不像她那么阳光,什么都可以拿出来说,无所顾忌无所掩饰。我心里的黑洞太多,一旦跌入便万劫不复,那是芊芊这样的女孩无法想象和承受的。
但我们仍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彼此见证和观望对方的成长,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
芊芊的童年和少年,几乎是幸福童话的最佳演绎,就像一枚24K足金的项坠,没有一丝瑕疵。可是,在命运转折的最关键时刻,她却一头栽进深渊。从她那头参差不齐的短发上,可以看出她的失落和悲愤。不知为何,我和芊芊命运的转折都用头发作了诠释,仿佛这一缕青丝有着某种象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