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才和方全心里都是一沉。齐意欣枪法如神,他们今儿也都是见识过的,居然运气这么不好……
顾远东苦笑,两手把着船舷上的铁栏杆,低头看着急流的江水,道:“她是为了救我。”语气悔恨不堪,“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好好照顾她。”
康有才默然了半晌,安慰顾远东:“少都督,蜂麻堂的人没有什么精良的装备,应该无大碍的。”
顾远东坐到了甲板上的铁墩上,长叹一口气,道:“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若是他们有上好的枪支和子弹,小欣现在已经不再这个世上了。”
若是蜂麻堂的人也有顾远东他们带的那种枪支和子弹,齐意欣背后的伤口就不是如同针尖一样大,而是要和铜板一样大了。如果是那样,齐意欣根本也撑不到上了船才晕倒。她现在这样虚弱,更多是因为她流血过多。
顾远东想到这里,对蜂麻堂已经恨之入骨。
“蜂麻堂,我记住了,末齿难忘……”顾远东轻哼一声,两眼眯了起来。声音虽然不大,却让康有才和方全齐齐打了个寒战。
二楼的主客舱里,眉尖和蒙顶终于合力将齐意欣身上缠好绷带,又找了软乎的细棉布中衣给齐意欣换上。
齐意欣的身上渐渐有了暖意,似乎流失的生命力又回到了她身上。
眉尖和蒙顶又惊又喜,可是还没有高兴多久,她们就发现齐意欣开始发起高烧。
刚才身子还是冰凉得如同没有一丝人气,过了一会儿,就已经烧得开始说胡话了。
她们俩只听见齐意欣不断地叫着“妈妈、妈妈”,不由凄然。想着齐意欣自小没娘,将乳母当做最亲的亲人,如今都生死关头了,只记着叫服侍过她的下人。
又过了一会儿,齐意欣轻轻叫了一声“远东”,便闭了嘴,再也没有呓语了。
眉尖听见,赶紧出到舱外,想去叫顾远东。
却看见在一楼的甲板上,那个一直看齐意欣不顺眼的丫鬟水杏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站在顾远东身边说话。
康有才和方全两人垂手站在旁边,都低着头,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色。
眉尖窒了窒,正要张口叫“少都督”,却见顾远东突然从坐着的铁墩上站了起来,两手抓住水杏的肩膀,将她往上一提,快走两步,来到船舷边上,双手高高举起,再往前一推,就将水杏扔到了水里。
水杏的尖叫声在甲板上回荡着,一直到她扑通一声落入江底,水花四溅,她的尖叫声才渐渐消失了。
康有才和方全目瞪口呆,顾不得说话,两人赶紧跟着跳到水里,往水杏落水的地方游过去,将她救了起来。
顾远东负手站在甲板上,冷冷地看了那边一眼,并没有阻止康有才和方全,转身离开了甲板。
眉尖被眼前的变故也惊得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顾远东一步步走上楼梯,来到自己面前。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进去服侍?”顾远东皱了眉头问道。
眉尖咽了两口口水,才寻到自己的声音,颤声道:“小欣……小欣……刚才小欣发烧了,一直说胡话。”一边说,一边跟在顾远东后面进了主客舱。
“说胡话?说什么胡话?”顾远东松了松自己的领口,觉得身上无比焦躁,想将身上的夹袍脱了下来。
眉尖小跑着跟在顾远东身后,低声道:“先是叫‘妈妈’,后来,后来,就叫了二少的……名字。”
顾远东正在脱衣裳的手顿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道:“知道了。”又吩咐眉尖,“去船长室说一声,就说是我的话,让他有多快,开多快”
眉尖领命而去。
蒙顶坐在齐意欣床边,让人打了江水过来,浸湿了毛巾,搭在齐意欣额头上。
顾远东走过来看了看,伸手将齐意欣额头上的毛巾揭开,用手探了探,发现烧得滚烫,心里的焦急又多了一层,恨不得插翅飞回东阳城,让宋大夫赶紧给她动手术。
船长接到眉尖的传话,将大船全速前进,在江面上横冲直撞,终于比平时快一个时辰,到了对面江东顾家的军用码头上。
顾远东用船上的大被子裹了齐意欣,横抱在手里,坐进车里面,让车夫赶着车,直接下了船,来到码头附近的红砖小楼里。
因齐意欣受的是枪伤,又流血过多,耽误了不少时候,顾远东不敢再让她坐车,一路颠簸回东阳城,而是决定在码头附近的小楼里住下,专门等着宋大夫过来。
到了下午,外面的天气越发阴沉,日头早就不见踪影,四处都是昏黄昏黄的,似乎一场大雪近在咫尺。
难道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现在就要下了吗?
若是入夜时分真的下了雪,宋大夫他们在路上就要拖得更久了,说不定两天两夜都到不了。
眼看齐意欣烧得越来越重,先前发白的嘴唇现在已经嫣红干裂,蒙顶和眉尖只能拿细棉签沾了水,不断地往她唇上沾过去。
顾远东心急如焚,再也在屋子里待不下去,一个人离了小楼,来到大路边上翘首以待。
这是条黄土路。想到若是下了雪,这路岂不是更加难走?
顾远东茫然地站在路旁,看着远方路的尽头。树上的叶子都落了,只留下枯黄的枝头,斜挑在路边。冬日的夕阳只余了一点晕红的光,如蛋黄一样挂在天际。
顾远东定定地站在那里,虽然是冬日,却觉得额头上的汗不断往下淌,擦了一把又一把,总也擦不尽。到后来他才发现,原来不是汗水,而是泪水,流了满脸都是。
顾远东抱着头在路边坐了下来,虽然极力克制,双肩还是激烈抖动起来。他不是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作为一个从十五岁就征战沙场,亲自手刃过无数强敌的军人,他不惧怕死亡。他悲伤过,惋惜过,唯独没有这样痛彻心肺过。
本来以为,那一天在长街尽头救意欣的时候,已经让他痛过一次了。现在才知道,那次的痛,和这一次比起来,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睡在屋里不省人事的是齐意欣,可是顾远东觉得,自己也已经死过一次了。风依然在吹,空气依然洁净,可是他的心早就不在自己身边。如果屋里的那人就这样去了,他这一生也就到头了。她说过,“一起生,一起死。”她既能为他舍命,无论她到哪里,他总是要陪着她的。
虽然还没有到入夜,天色却越发昏暗起来。一阵寒风吹过,天上落下了星星点点的雪霰子,打在顾远东脸上,让他的心又一次坠入谷底。
终于下雪了。
第205章 吉人自有天相 下
大粒大粒的雪霰子打在脸上生疼。
顾家的护卫笔直地站在顾远东身后,警惕地注意着四围的动静,任凭狂风席卷,岿然不动。
顾远东从路边站了起来。身上的大氅被风吹得往后飘动不已,冷风夹着雪粒,一个劲儿地往他脖子里钻,扎得他全身冰凉。
可是身上再冷,也比不过他心底的冷。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身后红砖小楼里面的煤气灯穿透夜色,照了过来,刺得顾远东微眯了眼。
顾家的护卫头头上前一步,对顾远东低声道:“少都督,天色不早了,回去安置吧。这里有我们兄弟在这里看着。等宋大夫一到,就立刻带到楼里去。”
顾远东没有说话,背着手站在路边,定定地望着从东阳城过来的方向,脸上波澜不起,似乎一生所有的表情,已经都在刚才用尽了。
眉尖和蒙顶在屋里也急得很。齐意欣高烧一直不退,江水已经不够凉了。她们没法子,看见外面下了雪,就去接了些雪霰子进来,用毛巾包了,轮番放在齐意欣额头,才将她的高烧略微控制了下来。
外面的婆子拎了食盒过来,在门口问道:“两位姑娘,晚饭好了。可要摆饭吗?”
蒙顶走到门边,从那婆子手里接过食盒,谢了她一声,转身要走的时候,被那婆子叫住了,有些焦急地问:“少都督还没有吃晚饭呢……”抬头飞快地睃了蒙顶一眼,那婆子又道:“水杏姑娘也病了,发着烧呢。”
水杏就是在船上被顾远东扔到江里去的那个丫鬟,当时就被康有才和方全救起来了。
蒙顶顿了顿,往屋里看了一眼,轻哼一声道:“少都督没有吃晚饭,那就给少都督送去啊。跟我说有什么用?——还有水杏,警告她一声,下一次,她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那婆子不敢再提水杏的事,苦着脸,直搓手,支支吾吾地道:“少都督不在屋里,在……在外面大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