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时候,总喜欢点一桌子多多的,花团锦簇,虽然只有他一个人。
连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习惯,找个时间在饭店里坐一个晚上,招呼服务员说:“要一个咕噜肉,一个酱油鸡,一个锡纸包排骨,一个清汤娃娃菜。鱼新鲜吗?好,也来一个,清蒸就好。”
以为他要招待亲朋,送来的餐具很多,他拆了两份,像吃宴席。在老家的时候,爸妈喜欢拉着他去别人的进宅宴,又红又绿,热闹到头皮发麻。妈妈使劲抓着他的手,掰他的脖子:“看,看看你表哥,多气派,多有本事!”
爸妈是没什么用的,十里八乡都这么说,也生不出孩子,当初侥幸买了他。与他真正血脉相连的家人早死了,光秃秃的,爸妈总把自己的功德挂在嘴边,要不是他们,他肯定活不下来。
他不愿意想起那些事情,将菜全部尝一遍,咕噜肉太酸,酱油鸡太咸,锡纸包排骨有点发黑,清汤娃娃菜倒是正常发挥……鱼上面淋了葱油,拨开配料,索性用筷子拆了鱼腹,肥美细嫩,其他的就不要了。
当然吃不完。服务员问:“老板,要打包吗?要帮忙装起来吗?哎呀,这么多东西……”他一一拒绝了,走出店外才觉得有点冷,也许那些人在背后议论他,来了个傻子,多浪费,一桌子的好菜都丢了。
回去特意绕道,在家附近的广场上走,没有什么目的,周围高楼林立,他租的小房子夹在一片温馨的灯火之间。绕了几圈,他突然接到老家的来电,妈妈操着大嗓门问他,今年忙不忙,累不累。其实她根本不关心,知道他过年过节肯定不回去,语气笃定,话题最终都是落脚在能不能给家里打点钱上,活不下去了,她兀自在电话那头长吁短叹。
他很想取笑她:是,多少都不够,凭他们享受的劲头,百万富翁也要一夜之间变成乞丐。为什么要买华而不实的东西呢?为什么要拿去赌呢?就算都不管了,反正只有两个人,怎么也不考虑一下他的生活?大城市里的生活压力很大,大家都清楚,但他们怎么一直逼他,从他身上榨出血和汗水呢?
要是这么说了,那边立马就会乱起来,她哭,她闹,连同她无耻的丈夫一起,自买下他的经历开始一点点数落,像拔一根针狠狠扎破气球。所以他没有说。
挂断电话后,他实现了人生中第一次的、不完全的拒绝。他把所有家里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这当然不是一个乖儿子应该做的——可他太累了,好的,听话的,乖的,别人用以评价他的词语总是如此匮乏,正如平日的称呼,有人叫他“小赵”、“赵工”或者“戴眼镜的”,全部浮于表面。他很想学坏,坏人最自由,好人不长命,迟来的叛逆期像打翻了一锅沸腾的油,滋滋作响,烫得浑身皮肉都是发红的疼。
冷下来了,夜里十点半,广场上还有一些跳舞的、散步的人,一家三口哈哈大笑,拉着手从他身边走过去,小孩喊着妈妈,妈妈,寒假带我去看烟花。一对情侣耳鬓厮磨,影子仿佛融化在一起,絮絮私语。他特意坐在没有水的喷泉边,摸了这边口袋,又摸了那边口袋,掏出一包干瘪的纸巾。然后开始用力地擦拭眼睛,好亮啊,好凉啊,眼睛受不了刺激,一直流眼泪。
如果仅仅害怕孤独,住在六楼的张阿姨多次提及要帮他找个对象,这年头,哪个年轻人不相亲?快捷社会,快捷婚姻,条件吻合了就能进行下一步,她贴心地劝他:“去一次吧,小赵,女孩真的很好,大家都夸勤俭持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摇摇头,不敢对她那双蒙了雾却依旧明亮、锐利的眼睛坦白,他不喜欢女人,更不喜欢孩子。他偶尔羡慕别人的家庭美满,别人的夫妻和睦,但他是不能拥有的。于是撒谎,大概从这时候开始就慢慢变坏了,伪装自己不容易。
结果小心翼翼地回答:“不了,不了,我很忙。谢谢阿姨。”
忙于觅食,忙于饥渴,如同伸手抓水里的活鱼,又腥又腻,滑不溜丢的,大半天也抓不住什么。
心里藏着事,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腰酸背痛,他靠在床头浏览菜单,很多饭店都支持外送。照样要了很多,桌子上都差点摆不开,每样家具的尺寸都是适合这个房子的,小而精,一个人都显得空荡荡。牛肉很香,他忍不住多舀几勺,里面香辛料放得丰富,不小心咬碎了一颗八角,舌头都浸着味。
平日在公司里也吃各种东西,食堂阿姨看他老实,每次给的分量充足,同事凑过来看:“咦,真是偏心,小赵你吃不吃得完?”他在一旁慢慢地把菜和肉挑剔开来,没有分享的想法,同事问他为什么突然开始奢侈,之前一餐一个面包,现在顿顿丰盛,难道得了什么赚钱的法子?
他尴尬地笑,前段时间部门里很乱,人人都传上司出了意外,还登报,不知道后面派谁来管,同事撺掇他一起辞职。何必等,等到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如趁早另寻东家,例如另一个栋楼里的公司,开出高薪喔。他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