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若是误打误撞入了此地,被宫中之人布个虚梦,送将出去,醒来便什么也不记得,那也罢了。偏生他怀着武功,身手还不弱,又修过两天道,有点小仙根,跟守门的小仙人接了两招,从门口打进内院,遇上正抚琴抚得忘我的太上仙尊老儿,见了他老人家飘在半空怡然自得的仙容,当即扑倒便拜,撵都撵不走了。
本界中的规矩,不得误伤凡人,他偏生是个练家子,若要请他走,不动武不行。当时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太上老儿,说他本是个孤儿,和师父云游天下,相依为命,他师父是个高人,有那么点小名气,当朝的宰相请他师父去做法事,他师父看着那宰相通奸篡逆,尽做些龌龊不堪的事,不肯去,结果宰相就派人来杀,他师父路上为了保护他死了,他一路逃进昆仑山里云云云云……
仙尊老儿就信了!
我听了这故事,揣度了好些时日,觉得事有蹊跷,按说仙尊老人家活了上千岁,怎会连个小毛孩都打发不了。又托沧漓辗转着打听,方得知内情。
仙尊老儿一把老骨头懒得快散了,不忍心去误人子弟,迟迟不收门生,这数十年来,暮云宫里没招小仙徒,倒是时常有调任升迁,人手只去不来,日渐紧缺,所谓香火不盛,门第冷清,这等凄惨的境况,竟就发生在我云上界八正宫之一的暮云宫。
也难怪仙尊老儿时常与我说,陛下啊,再这么下去,暮云宫便不是人呆的地方了。
我与他道,你不是人,是仙。
他答,仙人也是人。
当然,这等工作,犯了错的小仙也会被罚来做,怎奈本圣主太过仁慈,那诛仙台空荡荡地在九重天上飘了上百年无人光顾。
正打这当头,慕远送上门。太上仙尊看他身板虽小,修为虽浅,好歹可以劈材生火,烧水煮茶,便故意将他留下来,挂个散仙的名号,让人家做粗得不能再粗的粗使仆役,凑凑人数。
可怜了这个慕远小仙人,就这么成了仙尊老儿的包身工。哦对,他还算不上仙人,连个能被圣宫里的小本本记入名册的散仙都算不上,仙根若有若无,灵力弱得还不如我圣宫紫樱园里天天挂树上聒噪的蝉儿。
他若天天在此伺候暮云宫这帮懒得一把几千年的老骨头都快散了架的家伙。估摸着修炼个几百年——大约,勉强,大概,还是个散仙吧。
我又抬了眼皮,偷瞄他。
树下正有一蓝衫的散仙指着他,骂道:“仙尊叫你去把那一地系命草浇一浇水,你怎的浇那么多,那一地仙草都快被你浇死了,仙尊老人家正发火找你呢!”
慕远哦了一声,没当回事,放下担子便往回走。一面走一面回过头来挤着眼角瞟我,小脸清冷得紧。我从他的目光里,仿似看出了一些恋恋不舍。
难道当真是喜欢我的曲子?这,这可让我如何是好?早知如此,我方才怎还会心不在焉地自得其乐,定要叫他拜伏在本圣主的天籁之下,扬一扬本圣主的威名才行啊……!
当我坐在树上,后悔莫及地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还未曾意识到,这个人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我正望着天空发呆,慕远又挑了一担水回到树下,望着我。这一次,我知晓他的到来,垂下眼帘时,分明看见他张了张嘴唇,似是想对我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我与他凝视片刻,从若谷那里学来的窥心术竟丝毫没有派上用场,于是只得开口:“你想说什么便说。”
慕远嘴角勾起一丝无邪的笑,在他干净的脸上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你方才吹的曲子……”
但,说到一半,他又不继续说下去,我有些奇怪地俯视他沾了些泥土的衣角:“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问:“我可以借你的笛子吹一曲么?”
我没有再三思忖便答应了他,有人吹笛子给我听又不是什么坏事,况且这笛子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至少在我看来不是。若谷将我手中的这支墨玉笛和他常用的一支白玉笛当宝贝似的供着,我至今都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问他,他只说,这两支笛子是一段过往的见证,轻忽不得。
但这笛子到底是我的东西,轻忽不轻忽,轮不到他说了算。
慕远将笛子拿在手里,神情忽然有了颇大的转变,我分明在他年轻而稚嫩的脸上看到了连在若谷那里都不曾看到的沧桑。而后,他闭目鸣笛,出神而忘我,从他的笛曲里,我听出了一种似曾相识却不识的忧伤,也听出了天涯海角两相忘的悲情。在随后的片刻时间,我的思绪随着这一支让我略略觉得有些熟悉的曲调,纷飞到了远方。
他将笛子交还给我时,我问:“这支曲子是你写的?叫什么?”
他收敛了满面的愁绪,笑嘻嘻地挑起担子,答:“不,这是我哥哥教我的,叫幽兰吟云。”
他一路小跑着离开我的视线之后,我忽地想起什么。我的记性一向好的很,尤其是有了这幅仙身之后,我分明记得,这家伙来我暮云宫的时候,说过他自幼是个孤儿,和师父相依为命,浪迹天涯。这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个哥哥?
第三章
我找到太上仙尊的时候,仙尊老儿正守在一块菜地旁边来回跺脚,一边跺脚一边叹气,好似丢了什么命根子一般。菜地里种着的纤细的草被水淹了,无精打采地摊了一地,一副说不出的可怜模样。
气不打一处来的仙尊老儿见了我,态度却立马转了个弯,“圣主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正好正好,我这有那帮小子们新近送来的好茶,圣主来陪我去喝两杯。”说着便把我往前院的大堂里拉,我回头又看一眼那一地可怜地就这么被抛弃了的仙草,心中直嗟叹,得,我真对不起你们。
大堂,看座,奉茶,我开门见山地问仙尊老儿:“听说仙尊新近收了个好徒弟?”
仙尊闻言,捶胸顿足:“唉,是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啊。”
我不过就想来向他打听打听他对慕远其人到底所知几何,哪知仙尊听了以后活像是那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仙人害得他赔了老婆又折兵一般。于是我只得安慰他:“那草也不见得就救不活了,不就多浇了两瓢水,我一会帮你拙计拙计。”
仙尊立马开心了,也不捶胸也不顿足了,拍着我的手,两眼放光:“圣主当真心怀苍生,老夫替那一地的生灵谢过圣主了啊。”
我就随口这么一说,然后猛然发现这下可不是祸从口出。当年我还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连五谷杂粮都分不清楚,来到此间之后更是远远脱离了劳动人民阶层,让我去治那一地气息奄奄的草?只怪我太心软太好面子,这下可如何是好。于是我只得补充道:“我回去问问若谷,兴许他对这东西有法子。”
仙尊老儿依旧十分高兴,在与他交往的这许多年里,我发现他的快乐始终建立在我的不快乐之上,这让我十分郁闷。
譬如说当年,百年一度的万仙会上,若谷与我同游凌云池,他见到我对若谷拐着弯儿表白被当了空气的一幕,装作没看见也就罢了,还乐呵呵地跑上来打招呼,对我道:“圣主居然看上主仙使这朽木不可雕也的东西,不如随老夫下界去走一遭,彼处才有真的佳人如玉,好梦如春哪。”
我现在都记得若谷当时脸已经绿得犹如三月春草了,我的脸绿没绿我不知道,但是肯定也白不到哪儿去。可惜的是,若换在几千年前,太上仙尊还不叫太上仙尊的时候,若谷可以凭一句大不敬把仙尊老儿丢上诛仙台受他几百年的天打五雷轰,偏生现在到了几千年后,太上仙尊和云渊仙尊辈分平起平坐,谁都不好得罪谁,自然也就没法子给我上演一出对掐的好戏。
而我当然只能婉拒他的一番好意,说实在的,我倒是想和他下去,可惜若谷在旁边,不好明说。改日遇上若谷不在时,仙尊又不再与我提这事,我一个人下凡去走了几遭,没人作陪,又对这个世界这个年代的凡间不太了解,每每都扫兴而返,失望得很。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承认我还是放不下若谷。
不过,强扭的瓜不会甜,罢了。
我就着一杯从凡间里偷渡来的早春的龙井,与仙尊老儿谈了几句关于慕远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