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璟和东方诚一直送到雍城外数里才折返,分别前赵昶驱马至许璟坐骑旁,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守城辛劳犹胜野战,一切有劳子舒了。‘
许璟闻言翻下马,拜道:‘大人这样说,教我如何敢当,皆是份内事,请大人放心。‘
赵昶也下马,一手扶住许璟的肩,‘变故若起,不必死守,一城一郡易得,子舒于我难求。‘
赵昶说完后,许璟感到压在肩上的手沉了沉,抬眼见赵昶目光深幽,隐有悲凉之色,登时心中一寒,却不容多想,低头复说:‘大人放心,我在一日,当力保东冀一日平安。望大人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赵昶虽然在笑,可许璟在笑中看出毅然的悲壮来,他张口想说句‘大人保重‘之类,临行的号角吹响,赵昶的手从他肩上滑落,挥手作别,翻身上马而去;稍远处许琏也挥手,软甲上的铁片被阳光折起白光。始终勉力维持平静的许璟这时也扬起手,可无论许琏或赵昶都已转头面向前方大道,再看不到身后挥手之人了。
有乔蔚的前车之鉴,赵昶留下万余兵卒,以应不时之需。大军走后许璟与东方诚定好紧急联络的信号方各自回城,东方诚回闻郡天杜,许璟则回雍城。赵昶出兵前命许璟代行太守事,事无不总,是故许璟才回太守府,早就一堆事物等他决断。
接下来的十日风平浪静,算来赵昶大军已出冯州,许璟担心的危机也未见端倪,眼看就是收割时节,彼时四野清空,视线辽远,偷袭的危险无形中又能消去几分。
许璟始终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地,逐渐把心思转到即将到来的秋收上,就在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时,赵昶在东冀的管家把一封信交给了许璟。
看完信许璟只觉得全身寒意漫散,不可抑制,雍城外送别时赵昶一言一行所含深意这时领悟,当日心口没来由的一寒并非多心,原来他已抱死意,吩咐下人二十天后交给许璟的信里,提到的全是托付许璟的身后事宜。
重重把信拍在桌上,许璟神色不善,在室内踱了几个来回,重又坐回桌旁,提起笔来写信。刚写个提头又换纸,再写收信人换作许琏,草草说明赵昶‘毋论胜负,惟愿一死‘的意图,不提任何建议,就用漆封好信,命人火速送到军中。
在信送到之前,大军已达腾州。韩曲叛乱的消息在几场野外战事中得到确证,赵昶即命白令率一半人马三日内赶到腾州城下先行劝降,攻城等一切举动则待他所领人马到后再议。
赵昶的犹豫使白令十分迷惑,领命后他没有立刻离去,而是提议全军同进退,劝降并无意义‘韩曲决心称帝,怎会接受劝降?‘
听到这句话赵昶眼角狠狠抽搐了下,维持原命不改。白令亦固执:‘分兵是下下策,大人不想胜了么。‘
‘明举,这是军令,不要再争了。‘何戎从中调和。
‘听说大人在刘邵军中曾质疑军令,军令也不见得不能改。‘
何戎被堵得哑口无言,他并非不知白令所说非虚,之所以白令能说而他与许琏不能说,盖因白令于韩曲与赵昶交情深厚一层毫不知情。
白令顶完这句赵昶深不见底的目光扫过来,他心里发毛,但硬撑住不松口;赵昶幽幽一笑:‘明举说的是。传令,全军整备,全速赶至腾州,弱乏掉队者,一律甩下。‘
‘大人明鉴!‘
到达城下时正好第一缕阳光照在城墙上,连日的疾行似乎还未带来过大的疲惫。赵昶命全军远地待命,独自一人走到阵前,扬声喊道:‘我乃渭芙赵昶,尔等速去通报韩曲,说故人远道而来,还请登城一会。‘
好半天没有动静,赵昶又喊一遍,城墙上晃过一个人影,仔细看去,并非韩曲。那人见到赵昶大声喊:‘大顺兵马都督丁格传口谕,‘你若放下兵器,率众归顺,将来天下有你一半。如若不然,不必再念往日情谊,大可自凭本事,与我大顺将士拼个你死我活。‘‘
赵昶一人一骑被朝阳罩住,金光中沉寂良久,再次开口说的还是要见韩曲。城墙之上丁格不予理会:‘归顺之时,陛下自会相见,你主意打定没有?‘
见赵昶还是沉默,丁格狞笑:‘陛下早知你不会轻易受降,还是由我帮你一把。‘说完扭头招手,在面庞刹那铁青的赵昶和东冀士卒注视下,几十个寻常打扮的男女被押上城墙。
丁格抱着个睡眼惺忪的孩子居高临下俯视赵昶,语气是残酷的轻松:‘赵大人,陛下命我问你,是率众归顺呢,还是看你的侄儿从这六丈高墙上摔个粉身碎骨?‘
城外全军哗然,白令始知因果,啐一口骂道:‘天下竟有比我还狠的混蛋。‘
满意地看城下喧哗四起,丁格洋洋得意又说:‘大人与陛下是义兄弟,应知陛下抱负,何必苦苦跟着昏庸的朝廷与陛下为敌。陛下说了,只要大人愿意,携手打下的江山定有大人一半,代代不相负。‘
喧哗声渐渐平息,城上城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始终垂首无语的赵昶。何戎意欲开口,白令在一旁拉住他摇头,以口型示意‘此时不可‘。
太阳升得更高,丁格渐感燥热:‘赵大人,你快做决断,陛下还等我复旨呢。‘
依然沉默。赵昶握住佩剑剑柄,死死捏住不放。跨下骏马感到主人气息变化异常,嘶鸣不已。城墙上的丁格忽然听到身后冷冷传来一个声音:‘你若想速决,先把你手中那个孩子扔下去,再把这里的人按血缘从疏到亲依次推下去,他自然会有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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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之人须发半苍,双手被缚从容不失,丁格见他开口先施礼:‘老大人肯说话了?‘
老人转开脸,提高声音以使城下的赵昶也能听见,他并非怒骂,也非求饶,而是一一说明被缚男女与赵昶的亲缘,哪个是兄嫂弟妹,哪个是远房亲眷,哪个只是家中杂役,娓娓说来,连声音都不曾抖。他每说一个名字,赵昶握剑柄的手就抖一下;何戎许琏开始明白老人的意图,相顾失色;白令眼中煞气顿起,双剑业已拔出;军中起初还有窃窃低语,到后来连咳嗽都听不见。。。。。。城上老人的话到了尾声:‘至于老夫,特进侍中太子太傅、贯亭侯赵岳,是城下此人的叔父,亦耻为韩曲授业之师。‘
不知不觉烈日悬中,丁格额上汗意渐盛,早就醒来的孩子在他怀里扭个不停,却被母亲教导不许哭喊。面对城墙下死寂的队伍他背后泛虚,赵岳一家不关己的镇定加上赵昶的始终不语让他大为烦躁:‘赵昶,我再问你一次,归是不归!‘
丁格高举怀中少儿,孩子终于扯出凄厉尖锐的哭声,赵家女眷大多也随着哭号,纷乱的哭声传到阵中更是惨不忍闻。
在赵岳目光冷冷扫视下,女眷们再不敢发声,孩子的哭声就格外响亮,丁格面孔狰狞:‘你不决断,我就不敢扔吗?‘说完当真用力一掷,哭声在沉闷的坠地声后戛然而止,赵家人中顿时有人晕了过去,惟独赵岳还是冷然:‘刚才扔下去的是他远方表侄,穿褐衣那个的与他血缘更近。‘
赵昶在孩子的啼哭声中抬起头,漠然正视前方,握剑的手松开,无力地垂下,无论随后丁格怎么样把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扔落,就是默不声响,只管看青石城墙根上三尺鲜血。
丁格每扔一个孩子前照例问一句‘归降不归‘,在所有孩子坠城后还是一个字的回答都没有得到。赵岳看他满头大汗,安详说道:‘你不妨先推我下去,他十岁起由我抚养,或许能让他回心转意。‘
‘老匹夫!‘丁格破口大骂,‘我偏让你看尽家人死绝再送你归西,反正他也不会归降,你且看我敢不敢赶尽杀绝!‘
墙角尸体越积越多,先是女眷,再是男丁,不同孩子的尖叫哭喊,每个被推下的人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声音仅是肢体坠地的短暂闷响。一点一点,溅起的血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