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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平笑了,他说,好吧,我的命赔给你,我终於可以死了。
那是建成十二年的事。
☆、'番外' 莺翠
'插曲' 莺翠
之一,
城外,芳草晴天。
“夫人,前面就是昌平了。”
小厮向轿里的人禀报。
殷明凤打开轿帘望了望。
“歇一歇再走吧。”
小厮忙扶她下轿,一面向轿夫吆喝。
“夫人体恤我们,天气热,赏我们茶喝。”
两个轿夫连连道谢,一旁的丫鬟上前将殷明凤引到一个亭子里,又取出行李里的坐靠之物布置起来。
那只是个供进城的路人暂时歇脚的小亭,不过可遮个太阳。里面已有一个少年在,这少年见一行人衣著华贵,似有些来头,也不惊奇,只往边上腾了个地方,看在殷明凤眼里便觉得他举止大方,向他微微一笑。
那少年见她相谢,倒也顺顺当当看回去,只见他眉目清晰的像墨笔画出来的,嘴角弯弯似是含笑,殷明凤觉得有趣,想这相貌在这小地方倒是少见。
更少见的是,这笑嘻嘻讨人喜欢的少年脸上一个清清楚楚的巴掌印子,红红的,新鲜热辣,很有些故事。
殷明凤嫣然一笑。
“叫小情人打的?”
那少年呵呵两声,只说。
“夫人是去昌平的?”
殷明凤道。
“正是。”
少年又笑。
“过了这个坡就是了,夫人是走亲戚还是看朋友?”
殷明凤接了丫鬟递过来的凉茶幽幽道。
“回家。”
少年眨眼睛。
“昌平可没有夫人这样的人物。”
殷明凤微微笑。
“以前没有,以後便有了。”
她伸手,丫鬟递上一张描金帖子。
“舍下取作莺莺院,小少爷若有意,以後也可带朋友来坐坐。”
那少年接过帖子,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他倒也无有嫌弃的样子,反而展眉笑道。
“可惜我只有一个朋友,他前途无量,我可不敢带他去那种地方。”
他随口调笑,无有恶意,旁边的丫鬟小厮却变了脸色,只殷明凤一人全不在意似的,笑的越发欢畅。
少年因此倒有几分好感,觉得她跟普通女子不一样。
这少年自然是赵雁声。
他今日被董家大小姐约在这里,一言不和被甩了个巴掌,正在费解女子心思,这时遇上这潇洒豔丽的勾栏院老板娘,倒忘了自己脸上的尴尬。
他又看了看那帖子奇道。
“看夫人也是有身家的,既然回乡,何必还要做这盘生意?”
殷明凤眼波流转。
“年纪大了,闲下来就觉得闷的慌……”
赵雁声“呵”了一声,并不说话。
殷明凤幽幽叹息。
“做我们这一行的,少时总盼著有人能救出火坑,越大倒越觉得天下唯有银钱靠得住。到我这般年纪,便是金子银子也不能安心啦,只是做做熟悉的营生,还似有些依靠。”
赵雁声这便若有所思。
“夫人平时,也是这样真真假假,与客人们周旋的?”
殷明凤笑得头上的钗坠子叮咚作响。
“小少爷疑心病真重……”
她搁下茶碗看他。
“看你也十五六了吧?”
她盈盈笑。
“我女儿比你小一两岁,见你只有亲切,有什麽好周旋的?”
“夫人没有把女儿带在身边?”
殷明凤笑。
“她可有自己的打算。”
她慢慢道。
“她笑我是丧家之犬,逃了京城就以为离了是非之地,却不知人间处处阴谋场,我退而求次不过是得一时的喘息,终没有个好下场。”
赵雁声楞了一下。
“……夫人的女儿倒是妙人。”
殷明凤瞥他一眼。
“我的女儿,自然不是庸脂俗粉。”
赵雁声呵呵直笑。
殷明凤道。
“如何?你这样用溪水捂著不顶用的,跟我回院里拿冰敷一敷?”
赵雁声意外。
“夫人果然做的好生意。”
殷明凤起身。
“我性子热,夏天没有冰不成活,可不是待客用的。不过小少爷脸上这巴掌大的地方还招待得起。”
她看向赵雁声。
“如何?”
赵雁声想了想。
“若被家里知道,想必要打死我。”
殷明凤望之不过三十许,笑起来如花枝乱颤,奇异的毫无风尘。
“就当见识一下吧。作男子的多有些见闻只是好事。”
她闲闲的又加了句。
“或者你告诉我你脸上巴掌的事,我就不收你银子。”
赵雁声扑哧一笑。
“好极了,其实我只是怕花银子。”
这就是赵雁声认识殷明凤的事。
之二,
“生生死死,不离不弃。”
这是当年有个山西人郭守成,夜夜守在莺莺院门口向殷明凤发的誓。
当时殷明凤拿花瓶里的水泼他,赵雁声见了曾劝。
“若有人这样对我发一个誓,纵使人事无常,我也愿赌一赌的……说不定真的就是一世的良缘。”
他曾笑。
“人心翻覆,你只要不是真的死心,何妨就信一次呢?”
当时殷明凤哼笑两声,甩帘子就进去了。
赵雁声笑,若是真的毫不动心,何必从京城躲回老家来?竟是一颗真心挡不住,怕自己千年道行毁於一旦,才急急遁逃,却叫人家一路寻过来,夜夜站在院中,黑漆漆的一张炭脸,只是坦然。
赵雁声向一旁的小丫鬟莺歌儿说。
“瞧著吧,这真正就是她的良缘。”
周平此後曾问他。
“你真的信誓麽?”
赵雁声奇道。
“自然是不信的。”
他笑道。
“只是发得出这样的誓,至少这一刻是十足真金,以後再有什麽变故,也是天命。”
周平看了他半晌。
“原来你竟是个喜欢听甜言蜜语的人……”
赵雁声嘻嘻笑。
“那又怎麽样,说都不说的人更不可信。就算是骗的,能骗得我当真,也是本事。”
周平记得当时自己生平第一次大笑,眼泪也要掉下来。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他听谢琅官一遍一遍跟他讲赵雁声的事,才又记起这一天。
为什麽他当时不说,为什麽当时雁声明明问他了,他却不说?
这个誓,是发给他听的。
那时候以後的事谁都不知道。不知道殷明凤真的嫁给了那个山西人,不知道周平发了这个誓,赵雁声却决绝的离家,不知道周平求一个比人心可测的功名,却陷在崇清王府里,受尽折辱,再难回头。
☆、芳菲尽 24
赵雁声回到房中,周平还是一样躺著,帐子还是他走时的样子挂起来。他走近两步,周平眼睛闭著,睡的很安详。
是真的睡著了麽,赵雁声搭在他脉上。深浅颜色的伤痕蜿蜒从袖中露出来,与他本身的肤色融为一体似的,如他身上的悲哀的印记,永远刻画在他心头。
赵雁声坐看著。
他忽然说。
“你睡在这里,我去哪里呢?”
昏暗的帐中照例没有人答。
他将周平往里面搬了一点,躺下来。
周平的身体没有热度似的,盖了那麽久的被子也是冷。
赵雁声就和衣睡在里面,闭上眼睛。
童子不听召唤,不会前来打搅。
赵雁声也不下地开窗,随屋外晴还是雨。湿气从窗缝里蔓延至四周,滴滴答答响起雨声哀愁。
“如果是从前,会打在荷叶上。”
赵雁声说。
身边的人身体轻微的动了一下,赵雁声笑,已觉是他的心声。
他道。
“你真的不饿?”
他著手要往他身上抚,周平剧烈的一颤,又向床内避了一点。赵雁声坐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翡翠瓶。
“阮师兄拿来的。……他可不知我小时候偷了一口,发了多少天烧。”
他倒出一杯。
“你知道的是不是?”
周平看著他。
他一杯饮尽。
“你……!”
周平惊异,赵雁声正待他来夺杯,顺势将他压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