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学了不少东西。那书上有你一张照片不是?手里也拿一把扇子,上面也是这‘静笃’两个字。”燕青伸手取过扇子轻轻打开说。“就是这把?”
“字依旧,扇子早就不知道换了多少把了!”杨松笑着说。“真想不到你还能记得这么清楚,看来你的记忆力不错!”他慢慢接过燕青递过来的扇子。“继续吧。”说完轻轻在燕青的模样上空吊了一手,燕青单关跳起守,如果能把下面的空围起来几乎有80目,他当然愿意!杨松也自有深意,他是采取了先侵消后打入的策略,见燕青守空他立刻在中间一靠深深打入!燕青扳,杨松脱先在右上角碰,燕青又扳,杨松继续脱先又在右下角一托!燕青一时有些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现在已经进入了杨松的节奏。燕青不甘贸然出手。他暗暗告戒自己要冷静。围棋也是一种静中求动的游戏。但是这种动不是妄动,而是恍然一悟,结果简单,过程却无穷无尽。棋势如水,滚滚东流再不复还,容不得半点马虎。他坐正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气。丹起身给他和杨松添了些水,然后又坐在他的身旁,她靠得更近了些。燕青现在却浑然不觉。
知道我的手是怎么动得么?师傅拉起燕青问。燕青摇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师傅微笑说。燕青更迷惑了。当我想动的时候,手就动了,要多快就多快。师傅继续说。这种境界就是得意忘形。我什么时候也能那样快呢?燕青好奇地问。什么时候你练拳的时候把自己练没了,就能那么快了。练没了?怎么会呢?燕青不相信地说。当然会,师傅笑着说。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银杏树刚长出嫩叶;几只斑鸠在树上不停地鸣叫。我会消失?燕青心里却想得更遥远。可是如果我没有了,就永永远远不会再有了。想到这里他竟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不知道为什么,燕青现在突然又想起了师傅说过的话,不过已没有了那时的悲恐,而是一种朦胧的澄静,或许师傅说得消失就是这样吧?他呆呆想着,不知不觉中棋子就落在了棋盘上。落下后,燕青并没有立即将手收回,指尖一顿,又点了一下那枚棋子,有如轻触睡梦中婴儿粉嫩的面颊。不错!杨松扇子一合, 轻声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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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面对黑棋有利。燕青仔细判断了一下,杨松刚才三步试应手的棋看上去攻势淋漓,其实是有些随手。现在燕青玉柱立下,犹如一道天堑,将其中两个子与另一个子隔断。三子处于黑棋的厚势里不能呼应,犹如乌江边的项羽,有些岌岌可危。
杨松现在面临选择,要么他放弃右上的两个子,将右下一子做活,而且还是劫活。要么他力争将三子治孤外逃,见机围剿黑阵中间的几个子。选择前者局部活而全局输,无疑是自刎乌江。但是杨松现在信心十足,毕竟他面对的是一个业余棋手,下的是让子棋,自然不能按照常理行棋,于是他将中间的一子长了出来,先跑出来再说。他心想。江南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棋还早呢。 落子后杨松表情轻松,折扇轻展,甚至还对注视着自己的丹微微一笑。
偶尔,燕青会有一种神秘的预感。仿佛礁石上的海鸥能凭着潮湿的海风预感到潮汐在什么时候来临一样,有时对某些即将发生的事,他会提前几秒甚至几分钟知晓。这或许是他小时候从地震棚上掉下来留下的后遗症。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有一次,燕青与阿毛从学校公寓的楼梯上往下走,在楼梯的拐角前面,他恍然看到一只皮球直冲阿毛射来,正打在他的脸上,阿毛的鼻血象崩溃的堤坝,哗的一下就喷了出来,面目绚丽犹如泼墨的牡丹。燕青不禁一惊,他马上拉住了阿毛的手。有危险。燕青说,别往前走了。阿毛一脸的愕然,随之哈哈大笑。难道你会有比诗人更敏锐的灵感?!他不屑地说。一甩手跨过了楼梯的拐弯处,果然,一个放荡不羁的足球给了阿毛火热的吻。他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才转过身来怪异地看着燕青,果然是一脸的灿烂。
乌鸦嘴!从医务室出来阿毛鼻子里插着两根棉棒面目狰狞对燕青抱怨说。让他苦笑不得。
曾经,他将这种感觉说给过自己的师傅。师傅并不惊讶。只是淡淡说趋吉避凶乃君子所为,你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只要不说来就是好事。不然,察见渊鱼者不祥。
但是,这种感觉他还没有在对局中出现过。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眼前一闪,突然看到了杨松颓然投子的一幕。心不禁微然一动。其实这种感觉燕青今天并不需要,让子杨松是不可能获胜的。而且,燕青通过对手的棋力判断即便是分先自己也难输。见杨松欲整体出动,燕青落子飞快,他将对方右下托角的子扳住,断绝白棋一子劫活的后路,先守住了一个大角。杨松别无选择,只得将中间的子飞出,一边与右上的白子遥遥联络,一边暗暗瞄着身后的几枚黑子。燕青想快点结束战斗与杨松分先下。于是他毫不退让,立即在黑子中间打入,意在分断全歼,凶猛!
杨松略一思索,在黑玉柱两子上方一镇,同时与中间的黑子构成象步之势,燕青马上穿象眼,白飞罩,黑跨断……黑白棋搅成一团,其中,白棋加上右下角一子总共被分成了四片孤棋,而黑只有中间八个子是孤棋,其他黑阵中的子都巧妙的连成了一片,杨松执扇低头紧盯着棋盘,冥思苦想了很久,最终计算出黑阵中的四片白棋竟然一片也活不了!他心中突然一阵翻腾,脸腾的一下就红了。我不能失败!他自己在心里说。多少年来,在欧洲,他与数不清的高手对弈,一直是胜多负少,并最终获得围棋沙皇的美誉,凭借的不仅仅是那一股霸气,更有让人难以置信的韧性!
他放下折扇,想端起茶杯喝口茶冷静一下,但却感到自己的手竟然微微有些颤抖,他不禁暗暗一惊,这几乎是从没有过的!难道自己真的这么没有自信了么?疑惑中将手又收了回来,慢慢放回身前。现在,他突然有种如梦方醒的感觉——对面这个年轻人是个神秘莫测的高手! 但放弃不是杨松的风格,最终他还是尝试着走了一手,白棋漫不经心地在中间那几个黑子中间刺了一手,这手棋十分的巧妙,既象是点眼又象是刺断,其实这是一手骗招,黑棋可以不理,如果粘上反而中计!那样,黑自闭一气,与左右两片白棋对杀反而少了一气。
燕青微微一笑。他从棋盒里夹起一粒棋子,但没有立即放在棋盘上,而是手心向里立在胸前,手指只夹了棋子很少的一部分,光洁如玉的云子看上去象是粘在他指尖上的一轮圆月。稍一停顿,他手腕一翻,拇指与小指高高翘着象一只在水面上掠行的燕子,紧贴着棋盘向前飞到杨松面前“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
他是在模仿杨松,居然那么惟妙惟肖!
杨松大吃一惊!这落姿几乎是没有人能模仿得了,里面包含的感觉只有自己知道。而对面这个年轻人居然做了出来,简直一模一样!他暗暗怔然不语,低头一看,又吃一惊,黑棋竟然脱先在自己的左下角挂了一手!这说明燕青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算清了黑阵中的所有变化,不然他不敢脱先。杨松明白,这是对手的胜利宣言,再下就不是韧性问题,而是贻笑大方了。他轻声一叹,将手里拈着的白子轻轻放回棋盒。然后抬头看了看燕青,发现燕青也正在看着他,两人对视了足足有两秒,彼此会心一笑。顷刻间杨松感觉刚才的那种郁闷和不快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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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业余棋手吧?”杨松对燕青微笑说。“这盘棋你下得太好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业余棋手。”燕青说。“而且有六年多没在现实中与人对局了,更不用说象你这样的职业高手。”看到杨松不相信的样子燕青又一笑说。“不过经常在网上下。”
“哦。”杨松很有意味地点头一笑。“那你一定绝顶聪明的人,居然可以将子敲得那么响!” 说完两人又是相视一笑。燕青有些不好意思说。“太美了!控制不住想模仿一下。”
“谁赢了?”阿毛问。看到杨松和燕青慢条斯理地说话。他一头雾水。
“是我输了”杨松一扭头装做不满地样子对阿毛说。“魏总很不够意思啊,看来是专门找个高手来灭我的威风?”
“啊?!”阿毛惊讶说。“不可能吧?是你赢了?”说完他使劲拍了拍燕青的背。“你小子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真是你赢了?”丹的表情也象阿毛一样惊讶,她使劲摇晃着燕青的胳膊说。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仿佛胜利的是自己。杨松面带微笑看着这几个年轻人,丝毫没有感到尴尬,反而生出一种由衷的亲切。
“你从来没有受到过正规的训练?”杨松边往棋盒里收拾棋子边抬头问。现在他想认真地和燕青下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