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与张慕对视时,张慕眼中却带着一抹复杂深意,李庆成道:“不谈此事了,延和殿还在修缮,连个成婚的地方都没有。”
孙岩听得心内忐忑,张慕又道:“我带着人去修,修好了你就成婚。”
“你……”李庆成几乎忍无可忍。
孙岩不敢接口,连忙给张慕使眼色,张慕却依旧倔顶着,盯住着李庆成案前墨砚,不知在想何事。
李庆成:“滚出去。”
张慕一躬身告退,李庆成又道:“接着咱们方才的话继续说,孙岩,西川的税从今年起就分文不收了,但你得通商,我要抽一部分各州商税……”
孙岩担惊受怕,只恐李庆成将张慕来禀一事认作自己暗中撺掇,幸好李庆成绝口不提,心内转过几个念头,开口道:“陛下,这事急不得……”
说话间张慕出了书房,两名鹰卫仍旧趴在凳上。
张慕取过廷杖,两声巨响,侍卫们齐齐惨叫一声,大腿先后被两棍打折,连着条凳从中折断,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李庆成又住了声,黄谨忙出外查看,李庆成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带回去接骨调养。”
62、孙尚书
当夜,李庆成先去探视孙嫣,孙嫣身穿素袍,在殿内绣一块红布,殿中已多了不少伺候的宫女,一应物事也早已俱全。
案上摆着西川的糕点与金桂茶,榻上铺的是点点红梅的大锦,吃的喝的,摆的看的,用度精致玲珑。
孙岩财大气粗,定是重金送了礼,并亲自打点其妹所需,将延和殿装点成昔日西川孙府规模,如此方能一纾孙嫣思乡胸臆。
李庆成本只觉得把孙嫣晾在后宫近三个月终究有点说不过去,然而亲自来探过,忽然就心软了。
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不过只是眼熟,对孙嫣来说,却是西川家的味道。
她很想家。
孙嫣抬眼看了李庆成一眼,不起来迎,也不施礼。
李庆成让黄谨等在门外,迈进殿内。
孙嫣若诚惶诚恐起来迎,李庆成反而不当一回事,多半要奚落她一番再走人,然而孙嫣此刻不理不睬,李庆成就像碰上了个对手,小孩心性发作,在旁看了一会,决定说点什么。
彼此心里都清楚,李庆成因为孙家斥巨资,又因孙岩才过来探望他的妹子,也都清楚对方喜欢的并非自己。
孙嫣埋头绣花,头也不抬道:“见过陛下。”
李庆成亲切道:“陛下见过你。”
貌合神离间,李庆成开了口:“皇后也会绣花?”
宫女们捧着西川的锦绣退下,孙嫣依旧埋头在钉一个繁琐的底纹。
李庆成又道:“女红之事,唤人来绣就行了,孙家富贵,连个绣娘也请不起么?”
一名宫女道:“陛下有所不知,西川刺绣的女娘,再没有一个及得上孙大小姐了。”
李庆成:“……”
孙嫣:“胡扯,让你开口了?退下。”
李庆成眯起眼,打量孙嫣,孙嫣又取过一根线,捋顺了边纹。
李庆成道:“皇后在绣什么?”
孙嫣淡淡道:“绣陛下大婚时的袍服。”
孙嫣玉指缓缓抽长了线,侧头与李庆成对视。
“西川的少女,待字闺中,婚服俱是自己绣的。”孙嫣心不在焉道:“嫁不出去,便在箱底压一辈子罢了。”
李庆成正要奚落孙嫣的话却被她抢先说了,当即好大没趣。
李庆成:“一国之后,竟是醉心于这玩意,堪当天下表率。”
孙嫣答:“一国之后,就不能有点自己的乐趣?”
李庆成:“穿来绕去,有甚么乐子?”
孙嫣:“这陛下可就不懂了,有人爱征战天下,运筹江山的乐子。自然也有人爱这不盈方寸间,落针引线的乐子。归根到底,不都是个打发时间的念想么?”
李庆成一哂起身,宫女忙跪地恭送。
“打发时间的念想……”李庆成背对殿里孙嫣,叹了口气,摇头,转身朝僻院里去。
僻院还掌着灯,李庆成去看了一眼那两名腿骨被打折的侍卫,黄谨讨好鹰卫,下来后便马上派太医来接上,敷上药卧床,想必也无事了。
侍卫们散在院里乘凉吃瓜果,洗澡的洗澡,发呆的发呆,见李庆成来了,一窝蜂地来迎,开始告御状了。
“陛下,孙岩那崽子……”
“陛下,张将军下的狠手……”
“什么狠手!”李庆成伸脚就踹了那侍卫一跟斗,怒道:“吃的什么?不捧点出来孝敬,光顾着骂了?!”
是时侍卫们才哈哈笑,自去捧了瓜果,斟上茶出来伺候。
李庆成随便吃了些,吩咐道:“以后别再跑延和殿去,一个个老大不小的,自己不去找媳妇,光瞅着朕的媳妇做什么?”
“陛下什么时候大婚?”一鹰卫道:“兄弟们也可讨个赏。”
简直是无法无天,李庆成没好气道:“别再问这事啊。”
“我们也想寻点旁的事做。”另一鹰卫道:“出不得宫,无所事事,能做什么?要么陛下带咱们打匈奴去罢,东疆的事儿还没平呢。”
“是啊。”又有侍卫附和道:“打猎也成,儿子们蹲鹰厩里,再不动都胖了。”
李庆成道:“没法的事,我就自己一个呢,批折子都忙不过来,还带你们秋猎去?要去自己去。”
那鹰卫队长是张慕亲自挑的人,名唤郑楚天,忙道:“陛下不如把弟兄们的出宫令给解了罢?”
李庆成一想也是,总在宫内闷着不行。
“这么罢。”李庆成道:“楚天去寻唐鸿,让他给你们一人制一个出入宫的腰牌,白日间出去,夜里闭宫门前便回来,话说在前头,轮值排好,功课都得做足了,实在闲着才出去。”
“出宫不许挥霍,不许给我……给朕惹麻烦,否则这腰牌可就收上来了。”
众侍卫瞬间欢呼,李庆成忽又觉得不对,眯起眼,瞥见一人兴奋地在井栏边蹦,当即起身冲过去拍他的头。
“林栩,这么高兴做甚?!”李庆成揪着那人后领将他拖过来,问:“有相好了的么?猴儿似的。”
林栩忙笑着告饶,李庆成道:“别看哪家姑娘长得标致就私自许了终身啊,查清楚家世,带到宫里来,起码得门当户对的,我给你们御笔点婚。”
这一下更是群情耸动,李庆成一句话直将侍卫们的荣宠抬到了顶,侍卫们纷纷跪下谢恩。
李庆成方拂袖道:“罢了,楚天你盯着点,别再给我添事。”说着要走。
郑楚天道:“再待会儿呗,弟兄们可有好几个月没和陛下说话了。”
那一刻李庆成的表情似有点松动,不知想起了何事,总不能在僻院过夜,便淡淡道:“回去睡了,你们也早些歇下罢。”
“弟兄们有家在京师外的,能回家不?”又有人兴奋问道。
“可以。”李庆成道:“轮值随你们排,愿回去省亲的就去,早些回来就行。”
说毕不再言语,穿过御花园走了。
那夜李庆成一直没有吭声,没有看折子,也不看书,坐在龙央殿里,发呆发了一晚上。
直到夜半,李庆成躺在床上,对着偌大一个空空荡荡的宫殿,心里颇不是滋味。
这一夜忽然就勾起了他的不少回忆。
孙嫣的家在西川,将延和殿布置得像她的闺房。
鹰卫们的家在僻院,一大群小伙子闹哄哄的,也不嫌寂寞。
他的家又在哪里?
从前李谋在朝时,宫中一切如常,依稀有点家的感觉,大臣出入御书房,李庆成虽既惶又恐,每天午后硬着头皮去给父皇考察功课,但仍觉得这是他应该在的地方。
从前自己住龙央殿时,方青余在一旁教他写字,教他弹琴,吹笛子,张慕在殿外站着。
即使离开京师,流落天涯,最艰难的那会仍有人陪着他,不管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