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震,一时不能作声,静默了半晌,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是在使激将法吗?或许他说的对,我是有点古典(古板)主义,可是,他的意思分明是古典主义在这个时代注定是要孤独的,孤独即意味着可耻。
但是,再孤独再可耻,我亦不愿意沦落为人尽可夫的“时代人”。
那么,我还傻坐在这里干什么?巴巴地等着别人得寸进尺地摸上来吊膀子吗?总不会还心存幻想——可以在这种声色场所撞见什么上等男人吧?
当下,我站起来,“对不起,我要走了,失陪。”
这次,轮到黑衣男人一怔,他诧异地站起来,拉住我的胳膊,“对不起,可能我说话太直率了。”
我摇摇头,甩脱他的手,“不,不是因为你,我累了,想回家去睡觉。”
“可是——”
“再见——”我果断地说,说完,头亦不回地大踏步离开。
到存寄间取过大衣、围巾与包,给小乐和小蒋各发了一条信息,然后我离开了花果洞一样的玛雅DISCO。
门口的马路边停了一排空的士,我随手招了一部白色的锦江车钻了进去。
车子在幽静的夜马路上驶着,车轮“吱吱”地碾过坚硬的路面,越发衬托出午夜的空旷荒芜,早春的夜,繁星如钻,可是依旧寒气逼人,因为冷与静,马路显得格外的洁净,水洗过似的笔直地向前伸展着。
我喜欢夜里的上海,不知道为什么,夜里的上海与白天的上海似乎完全是两个城市,白天的上海太拥挤熙攘了,到处都是上海话,仿佛只是上海人的上海,而夜里的上海则空旷而亲切,可以是每个人的天堂。
我忍不住摇下一点车窗,冷风钻进来,我打了一个寒颤。
司机是个戴眼镜的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忽然偷眼看看我,用普通话试探地问:“小姐,从乌鲁木齐路走吗?”
我很不客气地瞟了他一眼,“你问我?你不是司机吗?反正就这点路——你爱怎么走就怎么走好了!”
那司机佬不响,眼睛眨巴眨巴地瞄了我一下,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凶。
我忽然沮丧地困惑起来:为什么他一眼认定我是一个外地人?刚才上车时,我分明已经用上海话(应该说我的上海话说得还算地道)吩咐过他目的地,为什么他还要用普通话试探我?不是想兜圈子宰我,是什么?
在上海人的“火眼金睛”里,我到底哪里不像一个上海人?
到家,一番洗漱,最后洗脚的时候,我还在困惑:到底是为什么我看上去不像一个(正宗地道的)上海人?是不是我对上海的市井生活投入得不够彻底,故而举手投足间没有彻底的“上海味”?
可是,如何才能(才算)彻底地贴近与融入上海的市井生活呢?
坐在沙发沿上,拎着热水瓶往脚盆里又兑了一点热开水,两只脚泡在暖热的洗脚水里,我犹自发着怔:或许找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男人谈谈恋爱会好一点?比如刚才玛雅迪厅的那个黑衣男人,比如公司的小杨。
第七章 看见了他们的情人(11)
真是矛盾,每每男人盯牢我的时候,我总是惊慌失措患得患失来不及地逃开,可是一旦逃到安全地带后往往又要反悔,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又糊涂又狷介的顶没用的小女人。
因为冷与静,午夜的房间似乎显得格外的空荡荡的(其实桌椅、板凳、床摆得很挤的),连影子都是淡淡的若有若无似的,壁灯光是黄色的,似那种黄昏将尽时的惆怅的黄,灯光下的空气因为光与影的惆怅似乎亦具备了某种惆怅的质感,这种惆怅的质感亦越发有点加深与开拓了房间的寒冷与空旷感。
我看看地板上形影相吊的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有一种孤魂野鬼的感觉(大概缺爱、缺安全感的单身女子在午夜都有过类似的感觉吧),忽然很想很想给谁打电话,于是抱过电话机,犹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拨了柳果庆的手机,电话通了,“嘟嘟嘟”的重复音中,我的心陡地紧张地拎了起来,可是,良久,那边都没有接听。
我收线,一颗心复又沉了下去,什么意思?不方便接还是不愿意接?
过了很久,亦没有回拨。
他与那白衣女人在一起?她留在他那里过夜抑或他留在她那里过夜?不怪他不接我的电话,无论如何,她才是一个真正的美人,对一个曾经沧海的中年男人,想必再没什么比身边携着一个美仑美奂气质高雅的情人(又是那么像自己念念不忘的前亡妻,求仁得仁)更值得欣慰与心满意足的了吧?在柳果庆的心目中,像我这样的小家碧玉,大概也就只值得零嫖(像这样得手之后,悄悄地塞一张支票了事,之后连一个电话都没有,不是零嫖又是什么)吧?可是,零嫖,多么凄凉耻辱的一个词!我蓦地一哆嗦,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似的,本能地一撒手,悻悻地扔掉电话筒,手捂住脸,不愿意再想下去。
良久,良久,我抬起头,在穿衣镜子里看见一脸失魂落魄的自己,我竭力甩一甩头,自己劝慰自己:有什么耿耿于怀的?不过就是一个老男人,开一辆奥迪车,有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老妻的老男人,又没有真的爱上他。
从来没有谁离不开谁的,之所以不甘心或者恋战,只是尚未遇见更好的,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一个男人亦是一个男人,十年之内撞男人都不会困难的,就像今晚在玛雅,艳遇的号角不是就又轻而易举地吹响了吗?若不是临阵脱逃,难保不会有什么发展。
所谓爱(或者类似爱),或许只是一种特殊的感情假象,借着酒精或别处,甲乙丙丁,ABCD,随时可以发生或以新代旧(新陈代谢),比如唐可德,口口声声地“爱”我,可是一转身,还不是一样地与别的女人吃喝玩乐消遣快活。
想穿了,男人、爱(类似爱),其实都是假的。
可是,谁又能告诉我什么才又是真的?
谁能说得清,这个世界,(人活一世)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我深深叹了口气,失神地盯着沉默的空气,良久,恍恍惚惚地拎起热水瓶朝着洗脚盆倒下去,然后,我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第三部分
第八章 也是同居(1)
我自己失手将自己的右脚烫伤了。
同仁医院,七楼,皮肤科病房,我坐在一张病床上,文美坐在床沿上。
“你再去跟医生说说看……”我摇着文美的手,央求她。
文美为难地看着我,“可是医生说你这是浅Ⅱ度大面积烫伤,必须住院观察一个礼拜。”
“又不是什么会死人的大病,不是开了一堆药了吗?回家该吃的吃该搽的搽,有什么好观察的?现在医生都喜欢小题大做,动不动就把病人圈在医院,多收一个住院病人,一天的住院费就抵若干个门诊的挂号费,说穿了,还不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经济效益,可我这是自费呀,还硬逼着我躺在这里烧钱!”我忍不住恨恨的。
“怎么,你们公司没给你们交‘三金’吗?”文美诧异地问。
“交个屁!要是一视同仁也替我们交‘三金’,公司里就不会帮派分明勾心斗角了,我们外地帮与上海帮也就不会势不两立了。”我悻悻的。
“那你这样请病假,是不是还要扣钱?”
“扣钱倒也扣不了多少……”我含糊其辞的,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肯告诉她失业的事。
“那你回家一个人拖着一只伤脚怎么弄啊?住在这里,至少一日三餐护工会端给你。”
“不是可以电话叫快餐吗?再说手又没断,饿不死的,省下一天的住院费,还不够我一个人吃馆子的吗?”
文美看看我,迟疑了一下,问:“你是不是最近手头紧张?”
我皱皱眉,“不是钱的问题,我讨厌医院惨兮兮的白颜色和酸不酸臭不臭的消毒液的气味,我闻着只想吐,而且我睡不惯医院的小床。”
文美不响,画得镰刀似的两道眉毛挑了一挑(她一直喜欢把眉毛画成浓而弯的两道,女包公似的一股傻气),脸上很有点匪夷所思的意思,忍耐似地看看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忍了忍,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大概是想说:行了,就忍一忍吧,你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就算是干部子女,这也不是在Y州。换了从前,她大概不会憋得住的(她跟她妈的脾气差不多),难道女人一旦怀孕母性即会大发,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