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看见了他们的情人(6)
“好吧,我送你下楼。”
“不,你送我到门口,在后面关上门就好了。”
“蔷薇……”
“嘘……小心邻居听见,关门吧,小心着凉。”我一边说,一边朝门口走去。
“蔷薇……”他的语气里似乎尚有一丝留恋。
我自顾打开门,“再见——”我说,一边头亦不回地走了出去。
在别人离开之前抢先离开,可以不算是被抛弃的,从而可以保留一份掩耳盗铃的自尊(而且男人都很奇怪,通常情况下,似乎只有在女人主动抢先离开他的时候,才能从他胸腔里榨出一丝留恋)。
落楼,外面已经更深人静,月亮早已经离开了那小户人家的屋檐,淡成了一小块模糊迷离的红黄色(仿佛一块腌透了的咸蛋黄似的),遥遥的洇印在西天,眼看着就要沉下去了。
朦胧的路灯光下,世界一片寂寥的寒灰,春天还没有来。
我叫了一部白色的街车,抱着那捧白颜色的玫瑰花,一刻钟后,到家,开足空调暖气,默默地洗澡(洗掉一切残存的痕迹),洗完了,拿吹风机吹头发,吹完头发,我坐在床沿上,将那张浅黄色的支票(支票上的签名俊逸洒脱而龙飞凤舞)摊在手掌上看了又看,只觉得有一种辛酸微疼的踏实感(应该说,我把自己卖了个不算太低的雏价)。
后来,头发干透了,我吃了三粒(比平日多一粒)安眠药,又喝了半杯热牛奶,然后上床,熄灯,闭上眼,居然很快就熟睡了过去(也不知道是多食了一粒药的缘故,还是那张支票的缘故)。
寻寻觅觅,小蒋与小乐终于在襄阳路服饰装市场的C区觅着了一家旺铺,月租七千,但是租金要一年一付,她们两个似乎挺满意,直跟我说:“别人都说挺合算的,茂名路、长乐路上的旺铺都要一个月一万多呢,况且这家还是新装修过了的。”
签过合同、付过租金的那天,我们决定一起出去吃饭,以庆“新生”。
小蒋与小乐一起提议说:“去静安寺天天旺吃四川火锅吧,天天旺天天旺,也讨个口彩。”
我怔了怔,问:“一定要去静安寺吗?后面淮海路不就有一家天天旺分店吗?”
小蒋与小乐一起说:“可是只有静安寺那家味道最正宗。”
我不响,犹豫着,两只手互绞着,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天,天空似青似蓝,像一块尚未烧透的青瓷,典型的早春二月晴天天色。
“怎么啦,陈蔷薇?干吗不想去静安寺天天旺?你怕什么?”小蒋问。
“对呀,你怕什么?”小乐也问。
我怕什么?怕又遇见唐可德与陈薇?不会再那么巧吧,上海这么大,茫茫人海,一顿饭的工夫,要撞见另一个人的概率其实微乎其微,万一再遇见,头一掉,视若无睹,只当陌路好了,谁会真的在乎谁?
于是,我自嘲地笑笑,“我怕什么?除了失业,还能怕什么?”
于是,三个人截了一部街车,往静安寺天天旺。
到得天天旺,不知为何,从踏进门楼的那一刹起,我的心就莫名地被什么东西提了起来悬在了半空中,拾阶而上的时候,连呼吸也紧了起来,下意识地目光四处扫了扫,未发现什么熟悉的身影,呼吸才慢慢地松弛下来,这回来得早,亦不逢周末,食客不似往日那般云集,座位绰绰有余尚可挑选,我心不在焉地跟在小蒋与小乐身后,在一临窗的台子边坐下,又拿眼睛四下里搜了搜,未见异常,提着的一颗心才慢慢地落回胸腔去,摸摸额头,一额的细汗,顺手拿过桌子上的纸巾包撕开了,擦了擦面孔。
点菜,驾轻就熟老一套,鸳鸯锅,七荤八素,调料:蒜泥、麻油、腐乳酱,饮料:七喜、可乐、美年达各若干瓶。
然后,小蒋忽然注意到我,“咦,陈蔷薇,你怎么好像脸色发白?”
我疲倦地扶住额,“可能是刚才有点晕车。”
小乐诧异地看看我,笑道:“什么,这么一点车程就晕车?你也真是没用,以后要是交了有钱的男友,开车带你出去兜风,一坐就晕车,你还怎么跟人家谈恋爱接吻?”
我啼笑皆非地看看她,“我说你现在怎么满脑子的男欢女爱?”
小蒋打趣地笑道:“哎呀,女大不中留,怀春了呗——”
“呸,去死吧你蒋猴子!”小乐一边悻悻地打断小蒋,一边将筷子头横过去作势要打她,“狗嘴吐不出象牙!”
“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小蒋一边躲,一边笑道:“不要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好不好?”
我看着她们两个一阵闹腾,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少女不识愁滋味,只要有她们两个在,空气永远都是活泼快乐的。
红红绿绿的生的菜陆续上齐,直摆了一桌子,红白锅底慢慢地咕嘟咕嘟地烧开了,麻辣香的雾气袅袅地蒸腾开来,可是,不知为何,我始终有点魂不守舍的,心头总似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祥的预感。
第七章 看见了他们的情人(8)
“熟人你怕什么呀?”小蒋诧异地又问。
“我……我还欠他一点东西没还……”我嗫嚅地慌不择言,我是不明不白地拿了他三万八,他宁可拿钱打发我,亦没有选择我留在他身边,与他怀里的女人比起来,我大概也就只值三万八吧。
马路上绵长的车流忽然断了电似的终于暂时静止了下来,柳果庆搂着那长发白衣的女人朝马路这边走过来了!
我的心突突突地狂跳,即要蹦出胸腔了似的,我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如果它蹦出来可以接住),上帝,幸好,小乐终于拦下了一部街车,我不由分说地拽着小蒋的衣袖,连拉带拖地抢步上前迅速地钻进车厢,一屁股坐下,关上车门,两只手掩住面孔,只露出眼睛,惊魂不定地瞪着车窗外。
他与她走近了,几乎要擦着车窗经过了!我屏住呼吸瞪大眼,惊鸿一瞥中,但见她肌肤雪白丰泽,咖啡色的太阳镜(看不见眼睛),两道弯挑而精致的柳叶眉,丰满性感的花瓣形嘴唇,最打动人的或许并不是她的面孔,而是她身上的那种沉静挺拔的雍容气质,以及从头到脚散发出来的一种娴静沉默的美,她怀里的那一大捧马蹄莲,尚卷着白色的花苞,一朵朵呈喇叭状,沉默而欲说还休,与抱花人很匹配。
“怎么了?失火了似的?”小乐从前面驾驶副座钻进来,回头看看我与小蒋,吃惊地问。
小蒋拍拍我的肩,说:“你问陈蔷薇。”
“陈蔷薇,喂,陈蔷薇……”
“啊?”我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一抬头,在观后镜中瞥见自己的脸,一脸的苍惶与失魂落魄,我抬手摸摸自己的面颊,心底迅速地翻滚过一浪浪似酸似咸的复杂滋味,不怪柳果庆不要我,与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比起来,我这副动辙即慌手慌脚的粗蠢相充其量只能算是半个小家碧玉。
“喂,你怎么了?捂着一张脸做啥?”小乐问。
我慢慢地从面孔上拿下两只手,这才注意到她居然拦到了一部黑色的红旗车,我瞥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夜色黄兮兮毛茸茸的含了一层烟似的,我抬起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颓然地叹一气,说:“走吧,咱们去玛雅玩吧,我来买门票……”
玛雅是本埠一家颇著名的迪厅,门票七十块,反正柳果庆给我的那三万八还剩下八千,为什么不去痛快一下(是的,我与一般浅俗的小女人根本无一丝分别,一受点刺激,首先想到的即是烧钱发泄)。
一刻钟后,我们三个抵达康定路玛雅。
玛雅迪厅的结构曲折而幽深(有点像花果洞),酒精,烟雾,尖叫,浑浊的空气,暗无可暗的灯光,高处领舞的女孩子近乎赤裸的腴白挑逗的身体,台下一张张被黑暗与音乐重新雕塑的(扭曲的)面孔,人头攒动,音乐咆哮如雷,椭圆的舞池里,人挤人人挨人,摩肩接踵,仿佛一大锅正在沸腾煮开的饺子。
混迹其中,香汗淋漓,气喘如牛,身体扭动不止(上了发条似的),没有失业,没有男人,没有过去,没有明天,没有未来。
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挥动胳膊的力气,拖着疲乏的两条腿,我回到座位上去,拿起一个钟头前喝剩的半瓶Pierre汽水一口气灌下去,喘着气,朝服务生招招手,又要了一小瓶科罗娜(五十块),一口气喝掉半瓶,这才抹抹额上的汗,坐下去。
小蒋与小乐还在池子里。
我眯着眼,在人堆里搜了半晌,只搜寻到小乐的身影,她好像正贴住一个男人在跳热舞!我骇了一跳,即忙坐直身子瞪大了眼睛,是的,小乐被一个男人圈在胳膊里,正脸颊贴脸颊地一起起劲地左右摇摆着各自的髋臀部,那个男人在人堆里很显眼———因为胖,有点像冬瓜,事实上,我刚才似先看见了他才继而看见小乐的。
我很愕然,小乐还是一个无邪的少女,竟然会在舞场与一个陌生男人如此放肆地轻昵(还是与这样一个冬瓜似的男人)!
我怔愕着,握着冰凉的小啤酒瓶子,一时忘了往嘴巴里灌酒,良久,才又转念想:如果这样子搂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她自己觉得刺激快乐,为什么不呢?女人(无关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