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一声叹息响在他的耳旁,风带来了潮湿的气息,雨丝轻柔地与之轻吻。木质的清香,把他包裹其中,拿下树叶的手,停放在了身侧,共享此刻温馨。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咕咕叫唤的声音,他的嘴角溢出笑,极浅。蝶恋花似的轻吻,骤然加深。崖顶是狂风暴雨,崖下的缝里倾听种子渐渐发芽,两只避雨的喜鹊,交颈相依。
他正研墨,柴火在炤堂里熊熊燃烧,鸡叫鸭鸣,案板上哆哆作响,一把火飃了山神的胡须……霎时,万物皆静了。
他正落笔,门轻轻开了一条缝,稍时,又推开了一些,如此继续,他以为是风,稍一挑眉,门外的人,仿佛知晓了他的不奈,缓缓踏进了一只脚,背身而入。
一面镜子挡在他的前面,昏黄的铜镜绕了一圈菱花,镜子里依稀看到他身后的书架。他握住那只铜镜,铜镜里印不出他的摸样,随意搁在一旁,就将俯首继续作画。
另一只手却执意把铜镜放在他的面前,站在他身后的人,看向铜镜,铜镜里印不出他,也印不出他,仿佛他们是一抹阳光,是一丝空气,是透明的存在。作画的手终于放下了笔,我看得见你,你看得见我,何须要用一面镜子?
可,我们并不在一幅画里。这满室的画,这一柜子书卷,没有一幅是你我,没有一字是你我……
何须在意表象?
铜镜放下了,那只手却开始转动他的脖颈,直到看见他,这才是我的模样,他的手在颤抖。
……有我所有故人的印子。细细端量,用作画的手抚摸,得出了一个山神意料之外的结论。
啊?他忍不住错愕。
作画的手,有时温柔,有时颤抖,轻抚过疏朗的眉眼,扣住圆润的下巴,在嘴角啃咬。错愕的姿态更加错愕不已,转眼已是木棒。
我饿了,饭呢?
迷迷糊糊中往桌角一指,泡竹笋开胃,小鸡炖蘑菇,精致香米,可好?
好。今日有人上山,你出去见见……换身衣裳。那身衣裳,被一顿饭糟蹋了。
游移到门口,轻扣上门,木棒寻了个草垛坐了良久。木棒就是木棒,没有表情,木够了,飞到姻缘树上等人。金色的阳光从树叶中落下,午后草木发出惫懒的气息,他的眼睛盯着树枝,看着叶脉,偶然发现枝桠间画眉鸟做了窝,不知何时生了一只小画眉。
这只画眉,停在树杈上,歪着脑袋斜视他,他张开手,小画眉迟疑地跳进了他的手心。这样,得以近距离地看它。青城山的山神,熟知山上的物种,每一条入山路途。他守候着他们,他们陪伴着他。
当一个人的茅屋建在了山上,当一个人的墓立在了山上,他已在此处安家落户,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草木低声嬉笑,笑话又睡着了。他闭上眼,画眉被他阴笑着吓跑了。他不是笑话,他即将书写神话。草木无情,怎能懂得。
那二人上山之时,见到的就是一只拦路虎。粗衣黑袍,扛着一柄斧头,歪在树枝上呼呼大睡。斧头蹭亮,一点点下滑,滑出了握着的大手,牵扯的衣衫下摆,最终以势不可挡的态势,砸在了拦路虎的脚背上。拦路虎醒了,怒目圆睁,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那二人笑了,你是谁?
你们不怕?
如果连你都怕,山下的贼人,怎能肆意玩弄?
我是看守姻缘树的树仙,也是山神庙的主持,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强盗逻辑。
小爷我本来就是强盗!拿银子来。
银子?俗!给你一本书,多看看书,编一个好些的词,说不定能诈到一些宵小。老松给他吧。
看那人磨磨蹭蹭,叽叽咕咕的模样,强盗抢来,直觉是个宝贝,无字天书?
老松翻了老大一个白眼,嘴里却道,是啊是啊,我们可以过了吧。
藏在里衣,仍觉不够隐秘。先前的那人又笑,给了你就不会再抢回来,好生收着便是。
乖巧地点点头,脚下被石块绊了一脚,踉跄地扑在了老松的背上。
你怎么还跟着老子?老松见他一路尾随,不悦。
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
我是看守姻缘树的树仙,也是山神庙的主持,更是青城山的山神,自然要跟着你们,若是偷走了什么宝贝,怎能对得起这漫山的精灵。
满山的草木嬉笑,笑话又在说笑了。
果然,老松看向他的同伴,夫子,你说该不是傻的吧?
嘘,夫子轻摇手指,已至悬崖。
掏出随身带来的酒,二人就地席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沉默寡言。肯与山神斗嘴的老松,此时喝得格外凶,山神扔下斧头,也坐在一旁,怒骂,浪费东西。
夫子轻笑,浪费便浪费了,一年只这一次。他的灵台清明,只是沾了酒气,笑容仿若山间明月,溪边幽兰。
他竟向强盗打听起个人,你既然是此处山神,想必知晓百事?
当然。
可有一人游荡至此?
他把斧头插在地上,霸气地往回走,张嘴大笑,有没有这人,我不知道,倒是收留了一个游魂。
是么,夫子端上杯酒,倒入悬崖,敬你!
老松喝得东倒西歪,跟着道,敬你!
——我送你一个礼物;我赠你一件宝物;咱们打的赌就都赢了。
——礼物是斧子,是坚守着的灵魂。它扣在悬崖边上,是有朝一日滑落悬崖随风飘散,还是日日夜夜笑看风云,就看它了。
——宝物是这酒,是放荡着的沉醉。当阳光洒在树上时,树下的碎光细细地品味,像风一样地摇曳。
——不如风;若风。
☆、A49
有一日,山神又在他那受了气,跑出来睡着了。
醒来,便看见不该出现的人,靠在他肩头,睡得正熟。他一动,他也醒了。
想不想随我下山逛逛?他说。
不去。他仍在闹别扭。你的画画完了?
最后仍是去了。他牵着他的手,便受了某种蛊惑。
山下,是座迷宫。曲饶的长河,分解着河面上的腐叶。四处游荡,断了根,只剩叶片支离破碎。花开不败,绿叶长存的光景不复存在。秋的气息,有些糜烂,有些颓废,透过绿叶的腐尸传播开来。然而秋阳似火,炙热的池塘泛起浮游的泡沫。递棍子一戳,长脚蜘蛛从泡沫里挣脱,消失了。
门开着,空荡荡的,昨日钟声仍在荡漾。有人提着他的头,把他从窗户上提起来。
这里有你的影子。山神晃着五指,风说,它来时,你曾拒之于门外。
嗯,那时我在嫉妒。
山下,是座迷宫。糖丝轻盈落拓,一只蝴蝶吻着蜜桃,两只蜜蜂嬉笑芙蓉,蜻蜓盈立于竹签,飞龙盘旋于华表。纷繁复杂的大街,有着琳琅满目的店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盛带着各自花香,穿插其间。时至元宵,张灯结彩,望江楼畔更是几多繁华。其中有名,当数蚕丝面,仿蝉作茧,拉丝成线,混以三两只元宵,淋上高汤,撒上葱花,足美足味。
蚕丝面摊无人,沸水滚烫着白骨。有人提着他的头,把他从锅里拉起来。
这里有你的影子。山神摇晃脸上的汽水,骨头看见你,**了面摊老板。
嗯,那是我在挑衅。
山下,是座迷宫。长长短短的石阶,往这里转个弯,往那里去得更深,丝毫不像青城山的通路只来去一条。空房子前,掂着勺的手蒙了灰,锅上同样炕着灰黑的锅盔。空房子前,石像拎着酒壶,瀑布决堤,香醇的白酒不再从酒壶中流出。一座断桥,留住几截石柱,及一块匾,浮云阁,望江楼畔的最上层。
望江楼,蝼蚁蚀空了梁楼,云雀栖居。有人提着他的头,把他从酒窖里拉出。
这里有你的影子。山神双颊酡红,好一个胭脂醉,你也曾为之所迷?
嗯,我装疯卖傻厉害着呢,都说是喝多了的缘故。
迷宫,有局,兜兜转转至中心,乃见天元。
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