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掌灯的时候,我听到了顾尘羽的脚步声。
他回来了。
我兴致勃勃推开了房门,对他招呼道:“来,到我房里来。”
他身上还穿着平素白天做活时的那身粗布衣,犹豫着请示道:“下奴是否更衣沐浴后再去主人房内伺候?”
我故作不悦道:“你好像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他急忙跪伏在地,忐忑道:“下奴知错,主人指的是……”
“你进来,我再告诉你。”
他不敢再问,急忙爬入我的房内。
我关上房门立刻换成笑脸,喜滋滋对他说道:“我说过今天晚上带你上街看花灯。地方我都安排好了。”
他抬起头,脸上是惊讶之色,还带着几分忧虑恐惧的模样,磕磕绊绊恳求道:“主人,下奴可否……”
“难道你不想去?”他的反应让我生出几分疑惑。
他听我语气之中并无责怪之意,便鼓起勇气解释道:“下奴自然愿意跟从主人去任何地方。只是,主人可否准许下奴穿着衣物上街……”
但凡是正常人都不会问出这种问题吧?我心头疑惑,不愿去相信那个明显的残酷事实,忍着心中酸涩问道:“难道你以前都是不穿衣物就上街么?”
“下奴其实很少上街……那还是小时候不懂事,过节时下奴见别的小奴隶也都能上街玩耍,便大着胆子央求了管事。”顾尘羽垂眸,淡淡解释道,“管事不敢做主,请示了上司,然后下奴真得了许可。只是若想上街,都需在颈项上系了锁链让人牵了在地上爬着走才行,而且照例是不能穿衣服的。往后每年,他们都会拿这事消遣,无论下奴是否想去街上,只要他们想,就会强逼着将下奴牵到街上去……”
049冤家路窄
尘羽,你看看外边。”我打开车窗,夹杂着炮竹硝烟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和他现在乘坐的马车并不是朝廷统一为官员订制的那种官车,而是从外观看来极为普通的中档马车,青布蓬面装饰朴素颜色也不招摇。其实是金玉其内,花了心思增加了许多细节设计在车内。比如车底有一层暗格,冬日能放入炭盆保暖,夏日能放入冰块降温。车厢内的地面铺设着厚厚的毛毯,四壁的木柱和内用的家具也都是圆角,桌腿有机关固定,不怕突然颠簸带来的磕碰。除此以外,还放了许多软垫,让人无论是坐是躺都有柔软舒适的倚靠之物。
顾尘羽此时是穿着一身浅蓝色的长袍,虽然仍为左衽的男宠服样式,不过除了上衣袍服还配有下裳,比之前那件红色的开领开气极大的男宠服更保守一些,也适合外出穿着。他的头发依然披散着,没有用发带束起,恭顺地跪伏在我脚边。
当我打开车窗的时候,他的头不由自主向着外边偏了一个很微小的角度,我知道他想向外看看,可是就算我已经允*确地吩咐了,他仍不敢表现的感兴趣,不敢将头扭转太大的幅度唯恐对我不敬。
车窗并不大,冬日出门的时候为了保暖一般都是关着,这会儿被我推开,冷风也就灌了进来。繁华与热闹的人声越发清晰了。
我吸了一口凛冽的新鲜空气,心情大好,柔声道:“你尽管向外张望,不必跪的如此拘谨。”
我一边说他,一边也向外看去,只见街上人头攒动,彩灯高悬,即使只透过那扇小小的车窗张望,也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光影色彩,缭乱新鲜充满生气的,将本来是萧瑟灰白的冬季渲染出了神采。
我再将目光收回车厢内,便如愿以偿看到了顾尘羽向外张望,他琉璃色的眸子里映出各种颜色,他脸上的笑容也随之一点点绽放开来,宛如盛开在天山净土皑皑冰魄之中的一朵雪莲,不染纤尘又是那样光华夺目,轻易就摄去了我的心神。
“喜欢么?”我傻傻问他。
“喜欢。”他回答的十分肯定,然后开心地问我,“主人,这就是京城的街上么?每天晚上都会这样热闹么?”
“平素都是有宵禁的,只有正月里元宵节这种大年节前后才会如此热闹。不过我想应该是比北周的京城更繁华一些,毕竟我们比北周的上京更靠江南,气候相对温润物产丰富,往来商贩店家云集,京中又一直是人口稠密集中,数十万人绝对是有的……你看,那边有人在走高跷……还有那边的招牌,居然用彩灯装饰了一圈,好像牌匾自己会发光呢……你再看那边,隔了两条街转角处的高楼,看到了么?那就是京中最有名的醉乡楼,我在那里订了位置,是最顶层的包间,可以俯瞰四面八方街面上最繁华的地方。”
“主人今日要宴客会友么?醉乡楼那么好的地方,被您邀请的朋友一定是身份不凡。”顾尘羽显然并不认为我会专程带他出门只为看景吃饭,他小心翼翼探问道,“下奴是否一会儿能有资格随侍主人左右?”
“今日就只有你和我。”我伏在他的耳畔轻轻说道,“我是特意带你出来,找个高楼吃饭看街景的。”
顾尘羽的眸子在这一瞬间迸发出一种罕见的喜悦神采,明明还是那种琉璃色,可不知为何看在我眼里别的东西都失去了颜色,只有他的眼神他的样貌他的笑容越来越清晰。
我心砰砰跳的比往日快了许多,节奏也是乱七八糟,就好像是突然走火入魔了。我却知道我是因为高兴的,高兴的一下子几乎就忘了所有烦恼忧郁。我的脑海中开满了幸福的花,什么阴谋诡计猜疑算计统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已经无法再想别的事情。
我让感觉支配着的动作,我不由自主将他搂紧,一只手不安分地伸入他的怀中。我摸到他的胸口,更清楚地感觉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也因为我的话变得与平日不同。
他的心和我的心一样,砰砰砰跳的比往日快了许多。他这是高兴的么,他与我的感觉是一样的么?
“主人……”
“尘羽,你高兴么?”
“下奴当然高兴。”他笑得比刚才更灿烂,眼睛也不再看车窗外,只痴痴盯着我,一字一句道,“就算主人只是一时戏言说说而已,下奴也真的好高兴。”
我怎会满意这样的答案?我再一次强调道:“我才不是哄你的,我真的没有约别人。”
他不再反驳我,目不斜视望着我,笑得很真。可我知道他并不相信我的话,没有什么来由,就是女人的直觉而已。
我猜在他心中,就算我没有约任何人,到这种高档的酒楼用餐,也一定不可能是为了带一个奴隶出门散心。
车子在醉乡楼的门口稳稳地停下。
车夫自外边挑起车帘,我便看到酒楼的小厮笑脸相迎,招呼道:“贵客到,欢迎光临,是夏姓客官么?您的房间已经备好,酒菜随时都可以呈上。”
然后不待我吩咐,就有一个穿着粗布衣的奴隶趴伏在车旁,酒楼的伙计在那奴隶身上铺了红色的毡垫遮盖了那奴隶破烂肮脏的衣裳,准备迎接我下车。
外边依然是冰天雪地,那个被当成脚凳的奴隶头发上都结了冰碴。他肮脏的手足布满冻裂的血口,他却没有空闲也不被允许找地方取暖休息。他迎了我们这批客人,又有一辆官车向着酒楼门口这边行来,他甚至根本还不及爬起,就又被人踢了几脚滚到了下一辆车边上,哆嗦着趴平,继续被人踩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