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部分(2 / 2)

大黑紧上一步,又将牛主任拦住:“领导……”

牛主任嗔怪道:“你这人是个缠磨头哇!”

大黑想起何凤交代的任务,心里一急,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带着哭腔说:“领导啊,俺占你的时间了,耽误你下班了,实在是对不住。俺莲花村的老少爷们在挨饿呀,为糊口把莲花山的树叶都捋光了呀,现在还住在八面透风的庵棚里,孩子们冻得哇哇直哭呀……”

牛主任转身皱了皱眉头,大黑不清楚牛主任是在给他的小车司机使眼色。因为泪水模糊了大黑的视线,他没有看清牛主任的面孔,以为牛主任不吭声就是动心了。当一辆伏尔加无声地停在牛主任身旁,司机跑过来打开车门时,大黑才明白牛主任要走。此时,大黑心中只有村里的老少爷们儿,他心一横跪在了牛主任面前,声泪俱下地说:“领导啊领导,再不救助莲花村,真的要饿死人、冻死人了呀!”

这时,围过来一群下班的干部,大家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

“你怎么来上这一套?啊?你这人有神经病吧?”牛主任乜斜着瞥大黑一眼,屁股一欠坐进车里,使劲将车门关上。

伏尔加随之绝尘而去。

大黑绝望地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盯着伏尔加远去的还有慈眉善眼的司秘书。当年,她为救助恩公祠的村民,曾向吕叔透露信息,出谋划策。今天,她仍侠肝义胆,将大黑领到一个僻静处,塞给他五元钱后说:“省里的救灾款两月前就批下来了,划在莲花村名下的是十五万,但是被海主任挪用盖小洋楼了。”

大黑如雷轰顶。大黑怒不可遏。大黑深恶痛绝。他大骂一番黑心烂肚肠的海主任后,走进邮局,买了信封信纸,累得满头大汗,总算把听来的信息变成了鬼画符般的几行字:

凤古(姑)

咱们庄的十五万救济金让姓海的朱人(主任)偷跑盖小羊篓(洋楼)了,

得告这个恼(孬)孙啊,得让他为死的爷们顶名(抵命)啊,大黑的名(命)是不值钱,就是只蚂蚁,也要咬姓海的一最(嘴)!!

大黑决(绝)笔于十二月31(三十一)日

被大黑塞进信封中的,还有龙青坡那张恶作剧的取款白条。

大黑从邮局走出时,漫天飘飞的雪花儿,笼罩了夜幕降临的莲州。他毫无目的地游逛在大街上,听任雪絮一层一层地积压在头上,或融化为水,或凝结成冰。此刻,他身体所承受的饥寒交迫,远不及他内心的饥寒交迫更严酷。如果说牛主任的冷漠使他心灰意冷,那么司秘书提供的这条信息让他彻底绝望。

从告别司秘书之后,大黑的心里就萦绕着当年的阿妈尼。这个朝鲜女人的壮举,作为恩公河流域的佳话,一直盛传不衰。当时大黑的脖子上还系着红领巾,他跟着莲花村的大人徒步十几里,去恩公祠参加了阿妈尼的揭碑仪式。这个村村长吕叔的老婆,大义凛然,在喧闹的莲花山县城大街上,悬树自尽。她的死使村长吕叔不再死于非命,也使恩公祠的村民不再死于非命。

阿妈尼的死,惨烈,且悲壮。

当时,就令大黑唏嘘不止,感慨万端,又热血沸腾。

这种情绪,延续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成为大黑壮行的动力。他深以为他如阿妈尼那般去了,也一如阿妈尼之死给恩公祠带来转机一样,也会给莲花村带来转机。

于是,大黑坚定地选择了阿妈尼的方式:悬树自尽。

所不同的是,阿妈尼是在莲花山县委院前的大街上,大黑的规格高了一个档次,在距地革委大楼不远的街口。

更不同的是,阿妈尼的壮行,在莲州地区、在莲花山县,曾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而大黑刚刚咽气就被人发现了,尸体很快被转移到民政局管辖的收容科,这个单位有一项重要的职责,就是处理倒毙路边的亡者。大黑的尸体经过一番技术处理后,以猝死的名义通知莲花村来认领。

这样,大黑就死得默默无闻,如同一只毙命的蚂蚁。

如果,不是之前有一封信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莲花村人就会认为大黑是意外死亡,彼此感叹一下人生无常而已。

也就不会激怒何凤,使她越级上访,来省城呼唤包青天了!

第116节:卷十 上访者(1)

50.公元20世纪70年代末

上访者

昏蒙蒙的雨搅雪,笼罩着偌大的省城。一列由南向北的列车在结着一层冰的月台旁停住了。

何凤就夹杂在这批喊着的、叫着的、骂着的乘客当中。她从破布兜里掏出一块打着补丁的塑料布,用劲抖了两下,伸展开来顶在头上。她又弯腰系了系鞋带儿,脚上穿着一双半新半旧的解放鞋。这是沾了恩公河发洪水的光——莲花村灾民人均一份的救灾品,也是她此生穿的第一双不是自己做的鞋。

何凤紧捂住斜挎在身上的布兜,紧着步子随着人流朝前拥。虽说她没来过省城,可对这样的阵势并不陌生。1938年黄河大决口逃水时,也是这样的场景,每到一站,人们挤上拥下,叫着骂着,打着斗着,乱得像没王蜂,不过那时挎篮子要饭的多,拖打狗棍的多,穿开花鞋(破烂鞋)的多,衣服破烂得像鸡叨狗撕的多……这就是火车站留给她的强烈印象。

眼看着天转冷了,严冬已到。那些嗷嗷叫的孩娃,坐月子的婆娘,气喘咳嗽的老人,继续呆在茅草庵里是要出问题的。再苦再难也要盖起几间房屋,让老弱病残先住进去,躲过严寒的冬季。年轻人就先撑着,朝前能挪几步是几步。正因为如此,她这次来没有打算住店,也没有打算买饭。反正谁也不认识谁,饿了就走哪儿要哪儿,困了就找个避风的墙旮旯打会儿盹,受罪受惯了,就是这命了,她认了。为了先盖几间临时房,村民们正在家没明没夜地脱坯烧砖。那是什么活儿呀?是被称为见阎王的苦重活儿呀!掏这样的大劲还填不饱肚子哩,自己凭啥讲舒坦?别说村里没钱,就大伙凑起的那几个小钱,连买这几间临时房的木料还不够呢。

何凤紧跟着人流,在窄长的地道里朝前拥。悬在棚顶的日光灯,默默地投下昏黄的光,映照着她周围那一件件黑、灰、蓝、绿的服装。何凤仍保持着习惯的走路姿势,昂首挺胸,双目平视,虽然小碎步跨度不大,但很实在很有力。莲花村是穷,自己是穷,但人穷心不穷,生平没干过亏心事,没在背地里坑害过人,就凭这些,谁能把我怎么样?到天边也一样不怯不颤!人跟人看着都是披着一张皮,可就是不一样,已经不一样了,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披着人皮的狼少吗?说人话不做人事的少吗……那个刚重新上任的莲州地革委的海主任就不是啥好鸟。听说他住的院子设两道岗,安着两扇大铁门,院里有花有草有树有水,如同一座神仙洞啊。可他还不知足,还想望着住小洋楼哩。要是在好年月,你是老革命,打江山时流过血,背着脑袋拼过命,你享受点儿也说得过去。可现在是啥情况?恩公河发洪水,灾民饥寒交迫啊!你住神仙洞,我睡茅草庵,你享用鸡鸭鱼肉,我吃糠菜团子,你已经过到天上了,我们还挣扎在地下,这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差多远?别忘了你是共产党员,起码是扛着共产党的招牌,打着共产党的旗号。党把莲州交给你,是叫你造福这方水土,为莲州的老百姓谋取幸福哩,你这地革委主任就这么个当法?

第117节:卷十 上访者(2)

何凤走着想着,不知不觉到了地道的出站口。谢天谢地,站口没有把门的。

何凤是憋着一口恶气来省城上访的。其实在派大黑上访之前,她心里也犯过嘀咕。同样是遭受恩公河的洪灾,河对岸十几个受灾的村庄,都得到了上级的巨额赈济,崭新的砖瓦排房都盖起来了。虽说这些村庄不属于莲州,但同在蓝天下,都是共产党领导的啊!共产党对老百姓不会有远近之分,更不会偏谁向谁。可莲花村遭受亘古罕见的洪灾,除了收到几包空投的救援物资外,怎么就得不到地方政府的赈济呢?

现在的问题何凤基本上搞清楚了,最起码也有个八九不离十了。省里对莲花村的灾情是了如指掌的。省里并没有不拿莲花村的人当人,也没有另眼看待莲花村人,省里如关心恩公河对岸的灾民一样关心莲花村人,省里批给莲花村的赈灾款并不少,只是让那个变了质变了味的地革委海主任给挪用了。不过,这事儿眼下只是听说,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大黑出事后,她一直在镇、县、地区之间疲于奔命。她报告莲花村的灾情,她申请赈济,她哭诉,她乞求。而她得到的答复,几乎是如出一辙的雷同:领导很重视,正在抓紧研究,积极筹措,一旦资金有了着落,立即下拨;之前嘛,还希望你能领导灾民,自力更生,千方百计生产自救,不要两眼只盯着国家,不能等、靠、要。

与大黑出事之前不同的是,各级救灾办公室都挂起了牌子,也都有人值班,态度也都很不错,笑脸接送,进门让坐椅子,还会倒一杯热水招待。

何凤明白,这一切是大黑拿命换来的。

但她与大黑奔走的结果还是一样的,并没有因大黑的自殉发生丝毫的改变。都说,现在没钱,暂时还没钱,正在积极筹措,将来会有的。地区救灾办公室的一位小伙子,还调侃了一句苏联电影里的经典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何凤在奔走地区救灾办的时候,还暗自完成了一项重要的调查,就是亲睹了那位地革委海主任的“神仙洞”。

那是一处依山傍水的宅院。水是微波荡漾的人工渠,清澈见底,有游鱼或遨游渠底,或斗趣水面;山是人造的假山,虽然是严冬季节,仍然密布浓荫,矮的是冬青,高的是翠柏,有喜鹊在其间欢声笑语,更增添了这里的安谧和幽静。宅院的四周竖着高高的围墙,整齐划一的玻璃片被水泥凝固在墙头,与大门口的持枪卫士,结构成“壁垒森严”与“神圣不可侵犯”。

她绕高墙转了一圈,寻觅不到逾越之处。被卫士喝退后,她并未走远,透过铁门的空格,她看到一男子在假山脚下操练太极,莫非他就是那位海主任?因距离的缘故,看不清他的面目,但隐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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