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冷清明儿时,鬼子围抄了恩公祠,男女老少押走了三百六十五口,圈在了莲池镇公所大院。这孽祸是郭新颖做的,他为图个郭府安生,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碰了鹰爷的软钉子后,想耍滑不屙这橛子硬屎了。三太郎阴鸷着脸,抬胳膊掀翻了郭府的供桌,唰地抽出指挥刀,将寒光闪闪的刀尖戳向郭新颖的脑门,厉声骂道:“郭的,你的良心大大的坏,撕拉撕拉的有……”吓得郭新颖一泡热尿顺裤裆直流,蜡渣儿白着脸,嘴巴干张,就是说不出话来。一看郭新颖的淌浆样,三太郎反倒乐了起来。郭新颖这才缓过神儿,惶惶怵怵地表白说:“恩公河大鳖的有,恩公祠良民的没有,不愿意孝敬太君。”
郭新颖当即对三太郎咬了一阵耳朵,直咬得三太郎频频点头。三太郎便照郭新颖的奸计而行,率领鬼子兵围了恩公祠,将全村老少圈在教堂里,下令拿鳖换人。一人一只,哪日交不出,哪日就毙一人。恩公祠人暗里咬下牙印儿,达成一致意见:死绝也不拿恩公给东洋鬼子,不能让孽种再作祸。
三太郎心急火燎地空等了两天,红眼狗似的紧盯着全成了耳聋口哑的恩公祠人。猛地,三太郎大步冲向人群,举指挥刀点出一位莽壮汉子。
“你的叫什么名字?”
“黄鱼。”
“黄鱼?大大地好听,你捉大鳖的会?”
“不会。”
“唔,你的良民的不是,撕拉撕拉的……”
“撕拉撕拉的也不会……”
一道寒光闪过,三太郎的长刀空中一声尖啸,黄鱼的头腾空了。也就在这当儿,奇迹发生了,黄鱼的头怒目尽裂,嘴巴大张,一脸的仇恨,打着圈儿直朝三太郎旋来,呲着的利牙照着三太郎的脸猛啃一口,之后,才“咚”的一声落地。三太郎大吃一惊,下意识朝脸一抹拉,举手一看满掌是血,遂捂着脸嗷嗷大叫,抬脚踢开了黄鱼那颗嘴里还噙着一块横肉的血头。
这个黄鱼死头活啃东洋鬼的故事,被恩公祠人演绎至今,已出现无数个不同的版本。最流行的说法是:黄鱼本打算扑向三太郎拼死的,中途遇了三太郎的飞刀,由于惯性的缘故,人倒后头却旋向了三太郎。
当时,气急败坏的三太郎双手握刀吼道:“统统撕拉撕拉的有……”
很快,教堂的大门被堵上了,房顶的歪把子机枪哗啦哗啦地装着子弹。就在三太郎举刀下令的当儿,郭新颖双腿一拐一瘸地赶到了。
郭新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太君,杀人的不要……”
三太郎狐疑地盯着郭新颖。郭新颖朝教堂外一指道:“大鳖的多多的,多多的送来了。”
三太郎跟着郭新颖走出教堂,只见三辆独轮推车“吱吱呀呀”而至,上面摞着鼓鼓囊囊的网袋,里面是挤挤扛扛的大鳖。
领头的是鹰爷。
多少年以后,恩公祠人还对鹰爷送鳖的事百眼百见,百嘴百说。
有人说:“看见日本人把鹰爷堵到了一间磨屋里,放一通乱枪。进屋搜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数十条青花皮蛇如同连珠炮,突然从石磨眼儿里蹿出,各自扑向目标,分工精确之极。一条青花皮链锁般绞紧一个日本人的脖颈,在场的日本人竟无一幸免。”
第86节:卷七 恩公谣上篇(8)
有人说:“鹰爷让三位推车的脚力停在岸上,他跳在恩公河里,像泥瓦匠盖房时朝上边扔瓦一样,一只接一只地朝河堤上扔鳖,仨脚力忙上忙下捡拾不及。”
还有人说:“鹰爷压根儿就没挨水,他在恩公河边打了一个呼哨,大鳖们便自个儿排着队爬上岸,挤挤扛扛朝网袋里拱,不多不少,正好是三百六十五只。”
而这么多鳖的去处,传得更玄乎。
有一说是:三太郎将鳖屯入地窖,盘算按偏方日啖一只,一年享用完。不料翌晨开启窖盖取鳖时,地窖里空荡荡的,三百六十五只大鳖踪影全无,三太郎连点儿鳖气也没闻着;
又一说是:那天莲池镇过了一夜蛇,蛇身滚地的飒飒声响如飞沙走石,蛇们重重包围了三太郎的官邸,缠死了把门的,绞死了警卫,抬开了千斤窖盖,生还了全部大鳖……
有关三太郎的死更是传得玄乎,行刑者非蛇即鳖,张扬得云天雾地。
一说是:厨子烹制好大鳖,装入青瓷雕花鸳鸯钵内,三太郎启盖享用时,一条土布袋从梁头荡落,紧紧地箍住了三太郎的脖颈,三太郎遂口鼻蹿血而死。
还有一说是:三太郎嘉许鹰爷是大大的良民,高兴得张大嘴抓握鹰爷的手时,藏匿在鹰爷袖筒中的一条“鬼咬子”噌地钻进三太郎的口内,只露出个尾巴梢儿。此蛇又名“竹叶青”,体绿尾红,肚皮花道,性极毒。当时三太郎的大嘴没来得及合上,便猝然七窍喷乌血,倒地毙命。
恩公祠人脱险的当夜,鹰爷死了。鹰爷的猝死,雾障般团着不散。
有人说,亲眼见鹰爷被“漂了葫芦”,数十条长蛇将鹰爷网裹在床上,鹰爷动弹不得,听任蛇阵漂流出村,曝尸于恩公河堤。鹰爷周身像在针板上滚过,遍布蛇芯子锥成的黑眼儿。鹰爷的尸首面向恩公河,呈祈祷状的跪姿,求恩公赎罪。
鹰爷的行为激怒了恩公,以祖上的规矩,不得进祖坟。火头叔磕烂了脑门,跪破了膝盖也不济事,只得就河堤草草下葬。鹰爷成了恩公祠因冒犯恩公而受惩罚的头一个孤魂野鬼。
有关鹰爷身后的传说,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最主要的说辞是:起初鹰爷的坟包都垒不起来,头天添土再高,第二天即坍塌成坑。坟上蛇洞密布,大的像鸡蛋,小的如筷子扎,蛇们游迹其间,掏空即落,如蚁穴溃堤。
之后,有成群的苍鹰在坟上空盘旋,轮番俯冲叨啄探露的蛇头。恨得蛇们纠集成偌大的方阵,成百上千条蛇狂蹿而起,团团簇簇高挺的蛇头,状如陡立一地密匝匝的绿穗高粱……蛇阵与鹰群血肉相搏,因众寡悬殊,鹰群招架不住,毛残羽败,仓皇飞离。
稍后,鹰群搬来大批援军,如一坨坨的黑云,从天际推压过来,愈近愈黑,愈近愈黑,少顷,即黑黢黢的蔽日遮天,气势汹汹如浊浪排空。鹰群不仅成规模之阵势,出击亦有条不紊,队形或聚或散,错落有致,十只一编,呈云朵状,一朵迅疾盖下来,拧了蛇头旋即升空。随即又一朵疾拍下来,掳了蛇头亦旋即升空,磁石吸铁屑般地稳、准、狠……如此,一朵接一朵的黑蘑菇云盖冲下来,再翻卷上去,为时不长,即彻底摧毁了蛇阵。
此后,鹰爷的坟就凸起了包,上面滋生了绿草与野花,还突飞猛长了一棵叶绿果红的樱桃树。红樱桃扎眼亮色,有景有致。就有沿堤而行的人住了脚,用心祈祷鹰爷的魂灵安息。诸如草木也通世路人情之说,不绝于耳。听得恩公河呜呜地翻起水浪花子,哀哀怨怨,如泣如诉。
当年,被三太郎一行押进莲花山教堂的也有火头叔。回村的当夜,火头叔心里麻糟糟的像塞了把谷叶。经过一次“漂葫芦”后,他就见不得月光下浮晃的树叶,总当自己在水里漂浮。那日,他被鹰爷的竹篙捣醒后,只听鹰爷大喝一声:“当心蛇群!”他猛一激灵睁开双眼,发现了将小软床镶成花边的蛇头。他惊恐万状,拱身欲起。四周的蛇头“噌”地聚起,笼子似的罩严了他。鹰爷一边提醒他搦好鳖蛋别丢手,一边把长长的竹篙探过来。蛇们最惧怕竹篙,见之则避,这就给他留下了空当。他照鹰爷的吩咐,用小褂包好鳖蛋,牢牢绑在篙头上。鹰爷遂挑起竹篙,纵身跳下窗台。蛇群见状,当即放弃了对火头叔的“漂葫芦”,掉头汹涌而出,追击鹰爷,他这才有惊无险,浑身大汗淋淋,恍如梦境。从此,他常在梦境里被“漂”得稀里哗啦,惊惊咋咋至今。
是夜,火头叔在床上干翻身,就是难以成眠。夜越深,他的心越沉,脑子眼儿里也涌出一团乱丝,撕扯不清,糟糟的乱。他预感到会出什么事,心里也就颠颠簸簸的,难受极了。果不其然,凌晨时分,窗外响起了鹰啼,这啼声不同寻常,声声抽泣,声声凄厉,啼得他的心沉痛之极,且化解不开。他恍惚间动了灵机,这鹰啼莫非预示着什么?于是,他恍惚起身下床,顺着啼声,梦游般踉跄着登上恩公河堤。这当儿,他的神志被一摊血折射起的月光晃醒,旁边是蹲雕似的鹰爷。他直了嗓子惨叫:“爹……”
面河而跪的鹰爷微启鹰眼,乜斜着薄雾漫裹里的恩公祠和流碎了漫天星月的恩公河说:“孩子,你得赶紧离开恩公祠,投奔真八路军去。”火头叔忙问:“爹,你糊涂了吧,你不就是真八路吗?”鹰爷已明显力不能支,气若游丝地说:“你爹是糊涂啊,白长了一双鹰眼,竟识物不清,认人不准……”鹰爷的话音刚落至此,双目竟乍然一合,如同关上两扇重重的门。火头叔悲怆之极,千呼万唤,也终未再喊醒鹰爷。
火头叔瞪圆了眼满身察看,发现鹰爷额头上有三朵血染的梅花。细瞅了,脸颊、脖颈、肩膀、脊背……处处都有梅花印痕,紫殷殷的遍布全身。
火头叔给鹰爷净身时,一记一记地清查,这血染的梅花共八十一朵。在以后的日子里,时常有梅花绽放在他眼前,黑红浸亮,朵朵连成片,遂汪成血泊,越汪越深,将他的神志淹没。即使当上八路军团长后,仍如此。
第87节:海黑头的天才构想(6)
卷 八41.公元20世纪60年代末海黑头的天才构想(6)通晓《周易》的海黑头明白:龙为图腾,鳞八十一,九九所以为尊,因为九九乃终极之数。阴阳八卦中阴爻为六,阳爻称九,阴为坤,阳为乾,乾即天。海黑头据此推测:动此刑,又取此尊数,非资深的恩公河教首不能为。
那么,对鹰爷动此酷刑的为何人?或者操纵者为何人?
后来,海黑头见到了印制血染梅花的刑具。这器具一拃长,乌溜溜光,生铁铸就。方把上铸着两条交接盘绕的“五步倒”,两蛇头结集到一只鳖盖上,鳖头及四蹼形似梅花,其上各安寸长倒钩刺。通体像长柄戳子。细看柄尾有两行小字:方圆梅花印,恩公教道光十三年重制。这梅花印是黄泥鳅丢在火头婶床上的,那会儿火头婶正鲜嫩嫩的水葱般惹人爱。
第88节:卷八 恩公谣下篇(1)
42.公元20世纪60年代末
恩公谣下篇
火头叔成亲是干了几年八路之后。那时,他不断捞些小鱼虾去莲池镇换油盐,也就认识了郭府的老厨子,听说了不少菊子的事。当年,郭新颖劫持刀马旦麦穗时,曾胁迫认菊子为干女儿。菊子哭倒了气也没答应,郭新颖就派她去灶屋里帮厨烧锅。几年时日,菊子如春天的花树,抽枝展叶绽出了花蕾,鲜嫩嫩的,一掐一股水儿,模样比她妈还俊俏几分,说话声音细腻腻、甜丝丝地滋润人耳根儿,走哪儿滋润到哪儿。郭新颖看菊子的眼神儿,跟死鱼的眼珠儿差不多,其中的淫念欲火,难以遮掩。老厨子看在眼里,揪在心上。他待菊子如亲生女儿,如何能眼睁睁看着郭新颖祸害菊子?他便说:“菊子,我豁上老命领你跑吧?”菊子说:“你孤我孤,咱一无亲朋二无好友,往哪儿跑呢?真躲不过的话,我就跟俺娘做伴儿去。”
老厨子一夜间急白了头。郭新颖见菊子就身子骨发酥发软,不能自已,恨不得一口咬到嘴里,吃到肚里。他一声令下,布置手下抓紧筹备,三天后办喜事。还特别安排老厨子,喜宴上必备“霸王伴鸡”。鸡好弄,霸王就是老鳖。自打三太郎强令征鳖后,鳖在恩公河绝了迹,有人说恩公嫌这方人心猖狂,全宗族远徙他水了。老鳖成了这一带的冷缺货,老厨子两天赶了几个大集,跑得腿肚子转筋,连根鳖毛也未弄到。如今,郭府挂红披彩,纳礼接客,一派喜气。郭新颖发现百料具备的菜案上唯欠老鳖时,黑下脸对老厨子吼道:“明日若少了‘霸王伴鸡’,叫你瞧瞧本司令的厉害!”
第二天傍晚时分,又奔波了一天的老厨子,仍没买到鳖。厨房门口的郭新颖,早已等得火冒三丈。他见厨子又是空手而归,正要大发雷霆时,火头叔掂只大鳖到了。郭新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