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证完成任务!”吕叔条件反射般的把双腿一并,机械地来了个举手礼,就差没有接着说“人在阵地在”了。
毕敬业哭笑不得,只好认可了。
吕叔是农民的儿子,脉管里流动着农民的血液,信奉老祖宗传下来的格言:人勤地不懒。
吕叔又是军人的骨骼,崇尚“服从是军人的天职”。
这农民的血液和军人的骨骼,就是吕叔。
吕叔非常清楚如果不下苦力,是完不成产量计划的。不经任何形式的讨论、研究和上级的批准,他一声令下,除保持沿袭多年的每天两晌出工外,又增加了早晚加班。他的理由是,咱庄稼人,是同土坷垃打交道的,与城里的工人不一样。咱们不学那鸡巴洋玩意儿,做庄稼活儿哪能照晌来?等下雨天不管下地时,咱躺在床上猛睡。
每天,鸡叫头遍不一会儿,吕叔准时敲响吊在村中老槐树杈上的破钟。他敲钟敲得没有一点儿脾气,憋足劲儿用力一敲,送了炸雷般的一响,之后是耐心地等待,直到钟声由强至弱,再缓缓散去后,他再用力一敲,如此往来复返。这种敲法,对那种爱背床睡懒觉的瞌睡虫极奏效,正随着袅袅余音渐入梦境哩,又被跟上来的一记重敲拉回。如此推拉数次,睡意便消失殆尽,只好乖乖地爬起来。
敲过钟后,吕叔还要挨门再拍个遍。对那些爱跟他开玩笑的娘儿们,他会趁机调皮地弹弹窗棂,压低嗓门捞几句便宜:
“刘叶嫂,日红半拉啦,还不起来?”
“火头叔,别亲热啦,日子还长着哩,要细水长流!”
“杏子嫂,可要爱惜俺李哥的身子呀,脚脖深的水照样能淹住人!”
……
直到窗户里边开始反击了,吕叔才得意地大笑着拔腿而去。
修水渠时,吕叔背剪着手步量一遍后,按人头分开。他选一处最洼、最湿、工程难度最大的地段,甩开膀子,呼呼哧哧地流一身透汗,修成一个标准工程段,其余的人都得照样子来,不比葫芦画瓢不行。
朝地里送粪,哪辆车子拉几趟,吕叔的心里全记着明细账,少一趟也不许停车。
碰到那些干活儿时爱拉拉“滑屎”,撒撒“滑尿”的“老油条”们,吕叔一点儿情面也不留,指名道姓地呵斥:
“满枝婶,你是屙塔尿海哩吗?提不起裤子了?”
“麦花嫂,你是扎根哩吗?再扎不完根了?”
……
如此,往往弄得“老油条”们面红耳赤,下不来台,再也不敢耍滑。
恩公祠的五万亩麦田终于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儿,长长的叶片儿墨翠翠的,很喜人眼目。也就在这时,有一块麦田里发现了红蜘蛛。
开始,吕叔领着人连明彻夜地用手逮,谁知道越捉越多,治不住。
火头叔说:“别抠腚眼儿嗍指头了,买药吧。”
吕叔就吩咐仓库保管员海黑头买来了六六六粉。吕叔见识过这种说红不红、说黑不黑的面药。它便宜,省事,没有喷粉器就用手撒,很适合农村用。谁知撒上去后,屁事不济,红蜘蛛依然爬上行下,张狂得如同朝鲜战场上的美国佬。吕叔使劲一拍大腿,对海黑头说:“再买,买劲儿大的。”
于是,“1059”买回来了。当时,这还是刚开始使用的新农药。海黑头说:“还得给打药的人配备口罩、手套、风镜、胶鞋,这种药剧毒,卖药的交代得可关紧呢。”
吕叔说:“南京到北京,买家没有卖家精。他们是想卖棵白菜搭棵葱,为的是多诳咱乡下人的钱。”
海黑头说:“该花的钱可不能省。”
吕叔说:“配恁多东西,一人不得几十元?咱有摇钱树?还是有造票子机器?你穷大方个啥?”
海黑头的脸变成了红布,忙掏出说明书说:“你不听可以,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吕叔没上过几天学,还是在部队扫盲时,学会了几个稀稀拉拉的常用字。掂起笔,记的没有忘的多,写的字不是缺胳膊就是少大腿,有时如鬼画符,有时曲里拐弯儿如曲蟮找它二大娘。此刻,吕叔不经意地瞄了瞄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陌生字儿,大大咧咧地将说明书一推说:“别信这上边的胡扯八道,净他娘的吓唬人哩,我见过的多了。它‘1059’不是老虎,它吃不了人!我就不信它比美国鬼子的炮弹皮还厉害?俺先领教领教再说。”
吕叔说完,背着喷雾器就下地了。
万没想到一桶药没有打完,他就口吐白沫晕倒在麦地里。要不是抢救及时,加上阿妈尼的一大碗解药败毒的绿豆汤,他就去西天取经了。
这一年,恩公祠的小麦亩产二百零三斤,吕叔完成了对县委书记毕敬业的庄严承诺。
第61节:卷六 饥馑恩公祠(1)
34.公元20世纪60年代初
饥馑恩公祠
恩公祠没有“放卫星”,但并没有躲过饥饿。
恩公祠完成了粮食上交的任务,却补不住被“卫星”捅破的娄子。陷入饥饿重围的邻村,都眼巴巴地盯着恩公祠,把恩公祠视作救命的稻草。
吕叔把留存的伙食粮、饲料粮匀了一半出去。
不久,吕叔不得不把剩下的一半儿的一半儿又匀了出去。
恩公祠人的口粮标准,由每天的一斤跌至半斤,又跌至二两……人们开始发牢骚讲怪话。
吕叔把全体群众集合到一起,挥着胳膊说:“……在朝鲜上甘岭,我们一个排被包围在坑道里,七天水米没有打牙。就在这时,排长拿出了一个苹果,就这一个苹果,干部让战士吃,战士让伤员吃,就这样在大家的手里传来传去,转了好几圈儿,手把苹果都暖热了,也没有谁肯碰一下嘴唇……大家说这是为什么,就因为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是毛主席的队伍!如今,咱们这一带遭了灾,兄弟乡队没吃的,咱们能眼看着不管吗?咱们国家的地面大着哩,东边不收西边收,救灾粮很快就会运来的。这事儿我清楚,困难是暂时的,大家喝不了几天稀的,受不了几天罪,眨巴眨巴眼就挺过来了。大家伙儿贝青相信了,共产党毛主席不会叫饿死人的,新社会是不会饿死人的!”
一席话把大家的心都说得热乎乎的,没有谁在下面小嘟噜,唱反调儿。
火头婶说:“咱们有吃的,就不能让人家饿着。人嘛,不能恁短见,眼皮不能恁薄。”
李妈接着说:“遭了年成,大家都紧巴紧巴手,勒勒裤腰带儿,应该。”
阿妈尼跟着附和道:“一根竹竿十八节儿,不知谁过到哪一节儿哩。咱们恩公祠也不敢说年年都有好收成哩,要是遭了灾不也得指望国家?”
我与狗子、水牛用非常崇拜的目光,盯着吕叔这位同美国鬼子拼过刺刀的英雄,仿佛灌在肠胃里的野菜汤儿不再咕咕噜噜地叫唤了,觉得肚子不再饿了,身上也发暖了。
散会后,吕叔把我们叫到一座圆顶仓库边儿。
这仓库门上挂着大铁锁,门缝窗缝都用黄泥巴抹得严严的。
吕叔说:“这里边存有几万斤麦种,这是咱们恩公祠的命根子啊,可不能叫出了闪失。眼下洪水快退完了,四处都有路眼儿了,没准会有坏人盯上这仓库。大人忙,你们白天就在这一片玩儿,别乱跑,发现有情况就喊大人,记住了?”
我与狗子、水牛一齐点头,都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那一阵子,吕叔白天领着群众在水洼子里摸鱼,用火枪打野兔子,打老鸹,打麻雀……还到老远老远的地方捋树叶儿,挖野菜。晚上,吕叔就裹着带一缕缕羊毛的军大衣,蹲在仓库门口打瞌睡。火头婶说吕叔是牲口骡子托生的,能站着睡,眨巴眨巴眼就是一觉。不知火头婶的话是真是假,反正吕叔的确觉轻得很。稍有一点儿动静,他就麻利地端起抱在怀里的土枪,吼道:“谁?干啥的?不吭声我就开枪了!”
这天中午,吕叔正捧着老海碗满头大汗地吃芝麻叶面条,一脸菜色的王老虎赶饭时来了。吕叔忙盛一大碗芝麻叶面条递给他。王老虎绿着眼咽着口水说:“还是面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