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部分(2 / 2)

第56节:卷六 芝麻叶面条(2)

火头婶冲着吕叔的背影,给我们交代任务说:“跟着他,看他是咋给阿妈尼擀芝麻叶面条儿的!”

恩公祠人老几辈子,盛传这么一句顺口溜儿:沾沾恩公祠的水,就变成了面条儿鬼。

穿开裆裤时,对这句顺口溜,我是跟着瞎喊,瞎起哄。等我长大了,有本事了,满世界飞了,所到之处,免不了的一则壮行,即是光顾面条铺。新疆的揪片子吃了,山西的刀削面吃了,北京的炸酱面吃了,武汉的热干面吃了,广州的清水捞面吃了,曲曲弯弯的方便面吃了,西北部山区用饸饹床子轧成的荞麦面条、高粱面条、红薯面条儿也都吃了。尝遍了这些高档的、中档的、低档的面条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在恩公祠的芝麻叶面条儿跟前,那些花里胡哨的面条儿都是孙子。

恩公祠出产一种芝麻叫霸王鞭,听名字就能想到它的形状:直捻捻的,高挺挺的,粗实实的,如同霸王项羽浴血沙场时使唤的物件。霸王鞭不仅出油多,它的叶子也墨染般的绿。叶片不大,呈桃叶状,但很厚实,一掐一股油。乡亲们掐芝麻叶,很讲究,也很挑剔。首先,讲究季节、时辰、天气。小暑的前三天、后四天,是掐芝麻叶的最好季节。最好的时辰是寅时,还要选准气候:天阴不掐,下雨不掐,没露水不掐,有大雾不掐,出太阳后不掐。掐时不能见叶就揪,更不能一把捋,要分出个头叶儿、腰叶儿、脚叶儿。“头叶儿嫩,脚叶儿老,要吃还是腰叶儿好”,头叶就是霸王鞭梢上的五六层叶,脚叶是鞭把处的五六层叶,撇去这两部分就是腰叶了。把那些被露水露了一夜的腰叶掐下来,放在锅里用文火焯一下,捞出来晾晒干即成。到吃时,再提前用温水泡发,去水,拌入葱花儿、姜末儿,浇上小磨香油,浸透滋润之后,静等下锅。

再说面条,芝麻叶面条通常不用净麦面,而是用“擀汤面”。“擀汤面”是用六份麦子、三份绿豆、一份黄豆,混磨而成,比净麦面不仅多出绿豆的清香,还多出黄豆的浓香。擀出的面筋软,细长,经煮,耐嚼。和面时如再甩入一个鸡蛋,放一小撮细盐,那面条成色就更佳。面条下锅,煮沸一滚后,再把调制好的芝麻叶放进去,即刻香气四溢,满屋子、墙旮旯,甚至连老鼠洞、街上的杨树缝里,都荡漾着芝麻叶的香味儿。这芝麻叶面条,条儿香,叶儿香,汤儿更香,再配上一小碟香椿捣辣椒,吃得满头热汗淋淋,痛快之极。那香味儿,能闹得人六神无主,只想一样事,就是喝芝麻叶面条。恩公祠的老人祝寿吃,小孩过生日吃,给客人送行吃,说是吃“铺路面”,面条长,今后的路更长。这些说法,外地也有,大同小异,不新鲜。新鲜的是,恩公祠的夫妻两口,若刀兵相见了,都要精心擀一顿芝麻叶面条,这叫“香叶子包包,长条子缠缠,两口子变成汤圆圆”。

火头婶为吕叔这般策划,就是让吕叔与阿妈尼成汤圆圆。据说,当年阿妈尼就是被吕叔做的芝麻叶面条儿给香晕了,才铁了心地朝汽油桶里钻的,为的是将来吃一辈子芝麻叶面条。

吕叔从小就是恩公祠出了名的面条鬼,一般人每天吃一顿芝麻叶面条,就解馋了,吕叔得吃两顿。他的口头禅是:“好面卷子是俺的命,见了芝麻叶面条俺就不要命了。”

吕叔朝鸭绿江那边过时,没忘记往背包里打一袋子芝麻叶,吃完了就让家里寄。在部队休整或战斗间歇,他总是在炊事班泡上一晌,亲自下手擀一顿芝麻叶面条,自己解解馋,也让战友们解解馋。

吕叔会这门手艺,若时间长不动擀面杖,他就觉得手指发痒。在阿妈尼家初次亮相时,阿妈尼惊叹他能把面和成石头蛋,用擀面杖擀成一大片,用刀切成绺绺线,下到锅里团团转,面条与芝麻叶生死恋,舀到碗里是莲花瓣……

当时在阿妈尼眼里,吕叔是魔术师般的人物。阿妈尼没想到天底下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还有能做这么好吃东西的男人。这芝麻叶面条,吃了还想吃,一辈子都吃不够,哪能会吃够!

我们蹑手蹑脚,像猫一样贴近吕叔家的窗下时,听到阿妈尼还在向吕叔打冷枪。阿妈尼说:“你这样做好嘛,到年根儿又能领回一张大奖状。”

吕叔一边朝案板上按揉着面团,一边笑眯眯地答道:“把奖状糊到墙上,省得买年画了。”

阿妈尼说:“谁也不像你,这么铁板死筋。”

吕叔说:“有铁板的时候,也有软鼻子的时候。你今天当众撕了我的脸皮,我不是也没敢放个闲屁吗?”

阿妈尼说:“我再撕你的脸皮不也白搭,瓜不都照样按你的意思全拉走了?归根到底还是你胜。”

吕叔说:“嗨!现在还论啥胜败哩。来,吃芝麻叶面条儿,香叶子包包,长条子缠缠,咱两口子变成汤圆圆。”

阿妈尼嘴巴上硬,但到底还是经不住芝麻叶面条儿的诱惑,伸手接过冒烟的面条碗说:“谁跟你变成汤圆圆?想得美!”

我们随着阿妈尼的话音在窗外大叫:

吃的啥饭?尿(面)条子!

谁擀的?吊(老)嫂子!

搁的啥菜?鸡巴(芝麻)叶!

在哪儿吃?吊(枣)树下!

坐的是啥?砖球(头)蛋儿!

吃几碗?扛球(杠稠)十来碗!

第57节:卷六 茅池协议(1)

33.公元20世纪50年代末

茅池协议

据说,闹大饥馑的那年年初,恩公祠有芝麻叶面条儿吃,是得济于那只大龟。这只地下的千年大龟,平常无动静,偶尔露峥嵘。所谓“平常”,是干天路响的时候;所谓“偶尔”,是指发大水。

在恩公河流域,恩公祠与莲花村的地势最洼,是这一带的“锅底”。一场大雨落下,周围几十里的积水,便顺着条条天然的沟渎“哗哗哗”地往这锅底倒。用不了多大一会儿,这里就成了白茫茫的泽国水乡。大龟就在这时醒了过来,缓缓浮升,驮起这一片茅舍草屋。恩公祠也就悠然浮荡,仿佛缥缈的海市蜃楼,水上世界。

这年,又遇秋洪,水还没有退完,上边通知开会。因无路可走,吕叔坐筏子到恩公河堤,又顺堤多绕了几十里。赶到莲池镇时,其他村的村长都已经到了。这次开的是粮食产量会,报明年的产量数字。看样子阵势很大,会场外边,停着一溜吉普车。

吕叔刚一露头,就被镇政府办公室主任龙青坡发现了。两人是战友,见面礼就是掏心窝的荤话。龙青坡直奔过来,搂住吕叔的肩膀压低嗓门说:“只顾日你那朝鲜娘儿们哩,看看啥时候了,你还知道来呀?”

吕叔说:“你官不大,官僚得可不轻。你不知道泥水连天的?我这村官如何能拎着鸡巴比你这镇官的脖颈?”

龙青坡斗不过吕叔,只好甘拜下风。他拉着吕叔边走边说:“地区来人了,县里也来人了,包括村里、镇里,是四级干部现场会。刚才县委毕书记还特意问恩公祠的村长到没有?”

吕叔说:“毕书记?不会吧,俺恩公祠瞎子伸指头指啥呀?会引起毕书记的关注?”

龙青坡说:“向毛主席保证!你想啊,你们恩公祠是老苏维埃革命根据地,又是地委海书记的老家,这不就众目睽睽了?再说你们恩公祠的瓜,可真是一炮走红啊,那可真叫甜啊……”说着说着已经走到了会场门口,龙青坡指了指前排的一个空位说:“那就是给你留的,快过去。”

这时大会已经开始,吕叔猫着腰进去,怵怵地坐了下来,好一会儿才敢抬头看主席台。

主席台上,黑压压地坐着一片领导,都是些穿四个兜干部服的生面孔。

吕叔仔细扒扒拣拣,才认出一个熟面孔,还坐在主席台边上。就是那位带着车来恩公祠拉瓜、还给他一支金旗烟的郭富贵。他现今也高升了,是莲花山县抓农业的副县长了。

今天是郭副县长做大会主持;他先介绍县委书记毕敬业讲话。这是吕叔第一次仰望莲花山县最大的官,心想长得不错,一脸的官相,络腮胡,白净脸,大眼睛,双眼皮。

毕书记讲了莲花山县的大跃进形势,还联系了国内形势和国际形势,最后强调说:“我们这次现场会,不是一般的现场会,也不是一般的报产量放卫星,因为这关系到明年冬季全县的水利大业,也就是修建恩公祠水库。”

第58节:卷六 茅池协议(2)

修建恩公祠水库,是与会者的兴奋点所在,也就引来了一片哗哗啦啦的掌声。

海老在掌声中起身作重要总结。海老就坐在主席台前排中间,差不多是与吕叔面对面。这是吕叔首次瞻仰这位如雷贯耳的同乡,不禁感到胸中有一股热血在涌动。海老身居的莲州地委大院,虽距恩公祠不足二百公里,吉普车也就是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但海老因公务繁忙,数十次过故土家门而不入,与经史中治水的大禹相比,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很令人啧啧称羡,又让人莫名费解。吕叔当然是前者。

海老的情绪很激动,颤颤的“乡亲们啊……”一出唇,便如同一瓢冷水泼入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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