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掂来两瓶二锅头和一包猪头肉。喝到高兴处,来人扯起当年捞尸的话题,浪里白条一连回忆了三遍,来人还兴致不减。最后浪里白条烦了,吼道:“你这是审贼哩吗?你到底想干啥?”
来人是海黑头。
他在鸡公山劳改农场脱窑坯时,与一位判无期的犯人睡通铺,此人年轻时染过花柳病,落下肾虚的根儿,整天耷拉着头,像蔫了的秋瓜秧子。这人没少得海黑头的照顾,临死时告诉海黑头:他当刀客时受人十块钢洋,沉河了一个人,使的是碾盘,地点是在莲池西边的河湾里,后来他才知道死者是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为此他不安了几十年,他说出了藏匿钢洋的地方,乞求海黑头出去后,到盛先儿的坟前好好烧上一纸,替他忏悔。海黑头答应下来后,追问是谁授意他干的,这人死活不讲,说他罪孽已经太过了,不能临死再拖个垫背的,这是行规。
不过,刀客经不住海黑头的穷追猛打,临死前又透露了一点儿口风:刀客是恩公教的人,沉河盛先儿是受教头儿的指使。至于教头儿是何人,刀客紧咬牙关,到死也未曾松口。
有关恩公教的传闻,源自恩公河的美丽传说。“恩公”是对老鳖的尊称,这是恩公河流域特有的民俗。恩公曾厚德载物,惠济过这方百姓。
而这方百姓,知恩图报,对恩公尊崇有加,这当属善举。
但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也不乏恩将仇报者。
于是,恩公教便应运而生,其教义要宗,就是严惩对恩公大不敬者。照此地民俗,原本也无可厚非。但不知从何时起,恩公教就变形变味了,成了神秘的恐怖组织,加之以讹传讹,老百姓谈之色变。
海黑头后来证实刀客所言不虚,并从当年沉河处,捞出了使盛先儿死于非命的碾盘。盯着裹满一层厚厚绿苔的碾盘,海黑头的心窗豁然一亮。
当年,对盛先儿的死有两种传闻:一是被旋风卷入恩公河的,二是酒醉失脚跌进去的。莲池镇与恩公祠的人都清楚,能补充这两种说法的是弥天盖地的黄风。那天正值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前后接连刮的几场风都很毒。
而眼前的事实,从根本上否定了盛先儿之死的两种传闻。
盛先儿是他杀,是被谋杀。
盛先儿何许人也,盛先儿是当年中共莲州市支委成员,与海老的资历差不多,旗鼓相当,若活到现在铁定也是省部级高干。
那么,指使刀客的幕后真凶是谁?
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敌方所为,另外一种是内讧。
“文化大革命”期间,海黑头利用莲花山造反司令的身份,查阅了莲州档案馆的敌伪档案,没有找到有关盛先儿被谋杀的蛛丝马迹,也没有发现有关恩公教的组织、人员、归属的情况。
这就基本排除了盛先儿被敌杀的可能性。
如此推断,盛先儿死于内讧。
海黑头心窗再度豁然一亮,之前有关盛先儿落水而亡的传闻,是有人蓄意而为的云山雾罩。精通《周易》的他清楚,凡云雾处必有施云雾之人,而施云雾者绝非草木凡人,是通天的大人物。
内讧?谁人制造的内讧?
这个问题折磨了他很久,将他折磨得很苦。
最终照亮海黑头的是一句格言:天才就是将原本毫无关系的事物,有效地联系到一起。
海黑头大胆地勾连了两个突兀的、似乎毫无关联的点。
这两个点就是通天人物海水清与盛世贤之死。
他为这个天才的构想兴奋不已,亢奋不已。因为,他隐约感到,他抽出了一根丝,一根长长的金丝,连着这根金丝的是一只大大的金茧,而藏在这金茧里的是一只金光灿烂的蚕蛹。
这个金蛹,给他带来的必定是金色的收获。
而他此刻仅仅是抽到了一根纤纤的丝头儿,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长长的缫丝过程,而这个过程艰苦卓绝又险象环生。
但他不怕,因为有金色的收获支撑着。
此生只要干成了这一件事,他就算没有白活。
他从盛先儿的死入手,追根溯源。懵懵懂懂,一场尘烟风起的抢绝户扑入他的视野。风源起自何处?
他从历史的尘烟处,开始了卓绝的寻觅。
第17节:卷二 抢绝户(1)
7.公元20世纪30年代初
抢绝户
大祸临头。桩子、盛女蒙成了两盆糨子,只会一声递一声地哭,比着做泪人。
事后,他俩一回顾这档子事就汗颜窝火。桩子说:“我白搭读恁多书,到事儿上不知派用场。”盛女说:“俺要精细些,也不会叫人当猴耍。”
那天,盛女斤斤斗斗地跑到河滩里时,万利来的老板万福祥,正指挥人将盛先儿的尸体朝席上移。这为“隔地”,地是坤。朝死者身上蒙一条单子,叫“遮天”,天为乾。地气为阴,天气为阳,拒阴绝阳,死者的灵魂才能安息。若曝光陈尸,其就成为中介,相接阴阳二气。无论是阴盛阳衰,还是阴衰阳盛,死者的灵魂均不得超度。
这是恩公河两岸从祖上沿袭下来的风俗。盛女虽不通晓,也略知一二。为此,她朝一脸凄然的万福祥点了点头。自面瓜买五鞭丹后,盛女心里一直系着疙瘩,不仅憎恶面瓜,还迁怒他全家。万福祥大人不记小人过,见了盛女仍一如往常先笑后说话,碰一鼻子灰也不生气,总是自嘲自解地摇头笑道:“这闺女,你看你这闺女!”
万福祥显然是流多了泪,眼睛红红的,让盛女见了感动。万福祥说:“盛女,你爹的土料活预备了吗?”
盛女摇摇头。土料活就是棺材,也叫老屋。
万福祥说:“可不兴晾过对时,得赶紧想法子。”盛女说:“大伯,俺也不懂啥样的土料活好,麻烦您替俺操了这心吧。”万福祥说:“你爹苦累了一辈子,可不能亏了他,得弄间好屋。”盛女忙着点头:“那是那是。”万福祥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好一会儿才说:“临时抓挠,哪有现成的好屋等着?难哪!”
盛女双膝跪地,拽着万福祥的衣襟苦苦哀求。
好一阵儿,万福祥才松口答应。
棺材运来了,黑漆油亮。前档雕就的“福”字,笔力雄健、风骨遒劲,还匀施金粉,光泽耀目。看热闹的人立马围拢过来,交口称赞,沸沸扬扬。
有内行者说:“这是上等的柏木,闻闻这味儿,千年陈香。”
有人补充说:“瞧瞧这盖、底、两帮,都是一块独板。这为‘四独’,非大福大贵之人住不上它,盛先儿好福气。”
万福祥掏出绸手巾,搌搌明晃晃的脑门说:“盛女,听听大家的应声,这屋让你爹住,对住他了。”
待盛女磕头虫似的连点几下后,万福祥掏出一张字据说:“盛女,俗话说得好,先小人后君子,亲兄弟还明算账哩,棺材钱我替你垫上了。这是账单儿,你瞅瞅。”
账单是一方道林纸,蛇走龙飞着蝇头小字。盛女扫了一遍,只识得十之二三,油然生出几分愧怍,对一脸忠恳的万福祥说:“回头,俺照付就是。”
万福祥摸出一盒印油,掀开盖儿,模样极认真地说:“亲归亲,财帛须论真。你得按个手印儿,这是规矩。”
盛女连犹疑一下也没有就照着做了。一记猩红轻飘飘落下,像刺刀捅过的伤口,多少年还在汩汩淌血。
差不多是同一时辰,几百号恩公祠人围了盛女家的宅院。
嗓门最高的是海鸭子。刚才万利来的小伙计毕天辰赶到村口时,海鸭子正试图与一头白顶门小母牛发生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