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雪朝我摇了摇头,指指微微打开的日精门,我往门内望去,入眼之处正是乾清宫前长长的丹陛。
太监唱到,静鞭想起。一个熟悉的身影,昂首阔步走过我眼前的丹陛,前呼后拥,山呼万岁。
他瘦了好多,憔悴了好多,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仿佛都可以看到他青紫的眼圈,这才发现,他也是快半百的人了。
多么希望那丹陛长一些,再长一些,好让他走得久一些,再久一些,让我能够看得仔细一些,再仔细一些。
只可惜,一切只是一晃而过。
再回首时,脸颊已经被泪浸透。
却看见凝雪背后,婉然站立的熹妃。她恭敬地向我行礼,“给贵妃娘娘请安。”
我一时无措,只是抹着眼泪,半晌才也欠了欠身,“同安。”
慌忙间拉着凝雪就想逃走,凝雪却拽住我的手,“主子,是熹主子帮奴才来让您看皇上的。”
我这才明白为何一路行来无人,为何近光左门会是打开的,熹妃居于景仁宫中,这东六宫以她为尊,若非她伸出援手,凝雪再有通天的本领,却也难办此事。
我向她深深一福,“映荷谢熹妃大恩。”
她忙扶起我来,“十三爷盛赞贵妃女中丈夫,当年您从湖中救起弘历,妾身感恩不尽,大恩不言谢。今日贵妃有难,妾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您以后若想看皇上,只需让凝雪姑娘来传个话,我自会打点。”
我向她又一福,“熹妃是大富贵的人,映荷不过只是皇上身边的一个过客,花开花落终要归尘。今日一见,心愿已了,不必再麻烦了。”
说完,以宫女之礼倒退了几步,扶着凝雪的手原路回去。幸是一路无人,否则这一大清早,尚未梳头理妆的摸样岂不是坏了帝皇贵妃的体面……
作者有话要说:做皇帝真的不容易啊……
☆、第五十二章 梨花满地不开门(下)
雍正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孝恭仁皇后三年服满,胤禛于奉先殿内祭告祖宗,行释服礼。
雍正三年八月二十六日,太和殿大朝,胤禛于太和殿中接受百官朝拜。丹陛大乐、中和韶乐的巍然之音,萦绕在紫禁城的上空,即使不能亲眼目睹,我依然可以想象前朝的那幕巍峨壮丽。
雍正三年八月二十七日,登基三年后,胤禛终于第一次又回到了他最喜爱的地方——圆明园。宫中嫔妃也一路随行,我本有心不去,可皇后遣人前来传话:贵妃之尊,若是不去,外人必然生忌,皇家体统何在?我深以为然,盛装随行。
看着眼前的圆明园,除了桃花坞,我已全然无法从现在的景致中辨别它以往的模样。正大光明、勤政亲贤,平地而起。前殿改为九州清晏,侧殿变成了天地一家春。牡丹台、金鱼池、菜圃,我都不认得了。
平心而论,我还是喜欢它原来的样子,与现在的美轮美奂,仿若瑶台胜景的它相比,原先的它,更像一个家。
后妃们住入天地一家春,唯独我,又被安置在桃花坞。
此处景致虽有增建,却仍基本保留了原有的体制,院落翻新,纱窗换成了玻璃。可往日旧容,依稀可见。只可惜现在不是春天,见不到满谷殷红的桃花。
桃花坞东侧有一绕池小亭,以前到了夏日,我最喜在此处练字弹琵琶。独自立于小亭之中,亭子犹在,可惜心情已不再。
“主子,奴才给主子请安。”身后甜美娇弱的嗓音熟悉而亲切。
我徐徐转过头去,看着微福着的艳丽少妇,脚下淡紫流苏花盆底,身上团寿纹绣合欢花袷氅衣,两把头上坠着两络绿松石圆珠步摇。笑颜若春光,两腮生桃花。喜悦之色再难掩饰,亲切叫她,“春妮。”
她又恭敬一福,“给主子请安。”
“好久不见。”
“托主子的福,察哈林现已擢升二等侍卫。一则奴才不在宫里当差,二则家里人也多了,一直不得个合适的时机来看主子。”春妮扶了我往桃花坞里走。
“我们春妮现在也是四品命官的夫人了。”我笑道。
春妮侧眸与我视线相交,对望一笑,“主子取笑了。”
桃花坞里除了一谷的桃花,还种了几株紫薇,八月里的紫薇,开得正好,深紫淡紫的落英被风儿带着在空中回旋,最后轻飘飘落在地下。我俩小心地绕开地上的花瓣,慢慢走着。
极度的安静中,仿佛那花瓣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我扫了眼一地魅惑的紫,淡淡吟道,旋即释然笑着看了眼春妮,“可惜我这里没有梨花,满地的却是紫薇。”
“家里的事,主子可都知道?”春妮小心翼翼问。
我抬头望了眼瓦蓝通透的天空,一行雁飞过,转眼没了踪迹,“不知道,我已经大半年没出翊坤宫了。”
“凝雪姐姐不说吗?”
“平日无事,我也不让她走开。”
春妮垂首默然片刻,提了口气说道,“三老爷已由川陕总督降为杭州将军,没过几日,又降成了闲散章京。爵位更是从一等公降为二等公,后来又降三等公,前几日又降成了一等精奇尼哈番。”
原来短短几个月的光景,胤禛已经成功把年羹尧调离了西北老窝,变成了一只只能任人宰割的死老虎,他的手段,真是让人不得不叹服。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他权倾朝野、西北一霸的时候,我便告诫过他,功臣难为,可他肆意妄为无所顾忌,有今日,早在预料之中。”我淡然答道。
“只是拖累了您呐。”
“宫外都怎么说的?”我问。
“都说贵妃因错失宠,年羹尧权高获罪,年氏满门呼啦啦似大厦倾。”
“嗯。”我只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主子,”春妮压低声音唤我,脑袋越埋越低,“奴才悔不当初啊!若不是奴才当年的两副药,凭着您跟皇上的情分,皇上定会放您归去。奴才见识短浅,害了您了……”说着已是声泪俱下。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笑着摇摇头,“你没有害我,我心里一直感激你的那两幅药的。”
“主子莫要再宽慰奴才。”春妮痛苦流涕。
我掏出丝绢来,给她抹了抹泪,“今日的局面,当年我便了然于心,也正是因为早知今日之势,当初才生了畏惧之心,想隐世终老。可既是当日下了决心与他比翼连理,自是知晓难脱今日之苦的。我自己都不悔,你又何必挂怀?!”
“可……您母家获罪,失宠君前。前三年是皇上守制,故而未选秀女,这往后,三年一届选进新人来。您这一生……”春妮掏出丝绢来抹了抹眼角。
“这一生,好短。才刚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我朝她粲然一笑,“色衰爱弛,我早就明白。也曾经怕过,可现在都无所谓了,只要能与他时时在一个宫墙里,能够偶尔远远望见他的身影,就够了。”
春妮忍不住抽泣,又抹起泪来,“主子……您就别再宽奴才的心了,哪有人这样还不悔的?”
我问她,“还记得墨云吗?我当初就是想着,年家今日之败难免,她若是嫁给十七爷,一则难脱皇家,二则身居侧室,若是没了母家的后台,必然半身凄苦,她又是个烂漫童真的人,不善周旋,所以想给她谋划个妥帖的去处。可到今日我才明白,我错了,彻底错了!我不以为苦,她也必甘之如饴。”
春妮无声地对我垂着泪,凝雪从她身后快步而来,“春妮,要下宫门匙了,你赶紧回吧,现在比不得前两年了,若过了时辰,可送不了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