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见到睚眦的时候,他一把将受伤的睚眦从床上拖了出来,用朝阳长剑给睚眦完好的肩膀补了一刀。
他知道他是迁怒于睚眦。
“为什么要救我……!”原本打算冷静质问的话语也带上了狂怒的颤音,他跨坐在睚眦身上,掐住睚眦的脖子。
睚眦其实一点也不痛,看着手指发抖的狻猊,睚眦忽然笑了。如同初春刚融化的冰雪,清丽又迷人。
“我不知道,看到天君就那么做了。”
狻猊咬着牙,按在喉咙上的拇指往下压了一分。
“天君的背很好看,我不想上面有伤口。”睚眦的手落在他的背上,缓缓抚摸着。
“闭嘴!”
他掩饰自己的慌张,站了起来,往外走,睚眦的一句话让他定住了。
“天君,从下次开始,由我来代替您上战场。”
“什么?”
睚眦坐起来,对他说道:“我向父神请示过了,您不需要再来了。”
狻猊大怒:“凭什么要由你替我做决定!”
“天君。”睚眦的手臂圈住了他,越过他的肩膀低语,微热的气息让他不禁有些分神,睚眦说:“我不想见到‘行走凶器’了,天君就是天君。”
狻猊愣住。
定云天的神,天界的仙,地府的鬼,对他既敬畏又害怕。有他在,再强大的魔族也不过是蝼蚁罢了。天下人,包括神,想要的不是有血有肉的狻猊天君,而是遵从命令而行的行走凶器。
行走凶器,说白了,也不过是一件器物。
没有谁需要他拥有感情。
将命令传达给狻猊就可以了,将所有都摒弃掉只剩下空洞的躯壳就可以了,将魔族杀尽就可以了,将神族的威压散布到天下就可以了。
只要成为命令控制下的傀儡,不需思考,不需辨认,不需拥有感情。
“睚眦,你是在引诱我吗。”被睚眦抱在怀里的狻猊抬起头,眼神冰冷,“今天,收到了青苍天君的信使,离暗入魔了,你是不是受到离暗的妖言蛊惑了!”
睚眦静静地注视着他。
笼中的金丝雀,殷红的鲜血沾满了断翅,在向企图接近它的生灵发出强弩之末的恫吓。
干脆……将囚狱打破吧。
“天君,”睚眦无视肩上的朝阳剑,眼神转向温柔,“让神成为神的,不是修为和力量,而是内心。”
“因为是神,所以要遵循规则,这不合理。神之所以为神,不是命令。不问命令正确与否,以神的名义,行使杀戮,本质上和魔又有什么区别。”
睚眦看着狻猊的表情骤然变冷,绞断了笼子的铁丝。
“神所谓没有感情,是为了公正处决,摒弃个人欲念,而不是不去思考。”睚眦的指尖滑落到狻猊心脏的位置,“只遵从命令,那么天君您既是凶器,也是杀器。”
丧失判断能力,即使一心维护天道,也难免被利用成为控制天下的工具。
“天君,您不觉得很可怕吗?丧失感情,像一件用于杀戮的刀刃一般,定云天、天庭、地府、人界,甚至是魔族,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认为您的痛苦是理所应当的。”睚眦扶着他的肩,垂下眸子,注视着他,“可是,天君你终究不是冰冷的器具,您会笑,会痛苦,会烦恼,也会无视命令替我完成幼年的历练,对我网开一面,也会嫉妒……神真的是泯灭感情的吗?”
工具。工具是不需要感情的。
畸形扭曲的约束,两次亲手弑兄,剑下无数的亡魂。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天道不过是神明的集体自信,是上位神为了统治世界的合理性,构筑的规则,同时约束着神明。
被折磨了整整一百五十年,努力维持的理智,却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分崩离析。出鞘的凤鸣短剑抵在睚眦的胸前,刚才还在的微笑仿似错觉,狻猊的眼中敌意尽显。
与其说是恨意,还不如说……恼羞成怒。
第七十六章:战场之神
“至少在我心里,您是当之无愧的神祇。”
“你住口!”他一把揪住睚眦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嚷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不过是个刚出生不久的蛋,有什么资格训斥我?天道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天道就是青空天殿的神明制定出来的,约束全天下的律法!神又怎么会有天命!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睚眦看着狻猊紧握成拳的双手,青年的一字一句灌入他的耳中。
“你以为我不知道天道并不合理吗?少给我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了!上古神消亡的原因,神没有感情的原因,没有雌性而诞生的龙之九子,哪一样是正常的?”他恨恨地盯着睚眦,“上古神根本没有消亡,他们都在青空天殿。神没有感情,是因为当他们成为上位神之后,要不受感情干扰地维护天下,判定得失。我们的母亲……不过也是为了产下龙族后代的工具罢了。我难道不清楚我也是工具吗?”
微微发颤的青年似是一击即碎的脆弱,睚眦沉默了半晌,终是残忍地打破了支离破碎的囚笼。
“所以你心甘情愿地成为这不合理的天道的奴隶,完全失去自我,没有野性,被驯服得只会服从,充当天道的帮凶……也就是他们所称为的‘最完美的神’。”睚眦紧紧锁住那双愤怒的眼眸,“因为,你知道反抗是毫无意义的……像是离暗天君那样,最后落得千夫所指的下场。如果拥有了感情,在你所维护的天道下,谁都不会同情你,谁都不会理解你,即使原本你根本没有错,也会最终众叛亲离。”
金色的桃花眼瞬间睁大。
睚眦的眼中出现了怜悯的神色,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眷恋和温柔,一下子击中了狻猊。
“天下最强大的武神,害怕着自己……天君,你连拒绝天命的权利也没有。”
——你不自由。
雾气蒙上了他的眼睛,狻猊的手无力地垂下,抖动着肩膀,但是没有哭。
“我只能这样做……”他低低地说道,“睚眦,你是不是知道了……饕餮根本没有入魔的事情,他没有罪,却是因我而死……你知道了,是不是?”
睚眦没有说话。
“我和你不同,睚眦。我不能不战斗,我是注定死在战场的神。”他凝视着睚眦,“这是‘天命’,来自‘天’……上位神的命令。”
“退出战争,也是命令,请天君遵守。”
狻猊不停地摇头。
睚眦,你根本不明白,青苍希望抹杀掉你的存在,定云天的上位神……不容你存在于世。
对神族统治不利的,通通都会被毁灭。
“天君,你有想过,你诞生的意义吗?”
“……守护天下,不,将神的统治延续下去。”狻猊低着头,轻声说道,“违背天道的、神认为有威胁的,一一铲除,比如狴犴,比如饕餮……他们已经不是这世界所需要的神了。”
睚眦肩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他微低着头,不顾凤鸣短剑,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红衣青年。
“你太过相信天道了。”睚眦注视着他,“是命令的执行者之前,你首先是神。刚才我说得太过了,你只是习惯了放弃思考,放弃反省。”
他抱紧了睚眦,如同溺水之人对浮木的依存。
他早就知道,现世有多美好,内在就有多黑暗。生活在崇尚天命的世界,神用理性构筑了虚幻,夺取全部人的自由。全天下只能按照「天」的指令行动、按照「天」的意志思考,一旦有背离天道的,等待着他们的便是存在的毁灭。
也知道,作为行走凶器,他连尊严都没有,像一条摇首乞怜的丧家犬,凭借着主人的一点赞赏苟且偷生。
“天君。”睚眦靠在他的耳边,低低地说着,声音苦涩,“请您回去吧,我再也不想见您了。”
他怔忪地看着睚眦,嘴唇张了张,“你说……什么?”
修长漂亮的手指伸了过去,轻轻触碰住狻猊微红的眼眸,眼神中含了百转千回的怜惜,像是怕打破这一霎静谧的美好,睚眦低头轻吻狻猊的黑发。
“若这世上有天命,那么,守护您便是我的天命。”
狻猊的眼睛瞬间睁大。
“睚眦……你、你在说什么啊……”他本能地后退,可是被睚眦箍住,动弹不得,他结结巴巴地说:“喂,睚眦……我是你的哥哥,而且还是……灵引……”
“天君,我并没有打算将您当作兄长,从来都是。”睚眦搂住他,力度大得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睚眦低下头,埋在他的肩上,他清冷的嗓音天然地带着金属质感,现在多了几分潮湿的痛苦:“天君,请您回去……我,也不会再去找你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
他又撒谎了。
明知道睚眦反常的原因。
明知道睚眦替他出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