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8日
(8)
【临】
天文二十三年七月十二,西历1554年8月10日,那古野城里,来了位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客人: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前,还在野外优哉游哉钓着鱼的斯波义银。
此刻的斯波义银,已经没了往日的悠闲,脸上全是泪水。
「……无论如何,求你!求你襄助我等……」
「少武卫……不,武卫殿下,您言重了!不管怎么说,武卫殿下乃是尾州之太守,武家之重器!无论『先前寄住于您身侧』的在下之姑母安危何如,在下上总介信长,当于为难之时尽臣下之忠义!请您安心,一切事由皆交于在下信长!老武卫义统殿下之血海深仇,信长定当替您报还……」
「……若是你能帮助我杀了广信、杀了坂井大膳,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依着你!」
「哈——啊!」
天文二十三年七月十七,斯波义银移驾那古野五天之后的这一天,那古野城外又来了一个少见的客人——已经改名为「织田弹正忠达成」
的勘十郎。
按照所有人的预先设想,如果勘十郎再跟三郎见面,以他当下的疯劲儿,肯定会带一帮人前来,而且是来攻打那古野城的;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此次勘十郎来叫门做客,就他自己一个人。
但他来归来,却根本不愿意进到城里。
自从答允了帮助斯波义银复仇、还暂且给义银安置在了那古野城里、还特地在原先平手政秀办公的地方重修了一下那间屋敷、外面盖了个小院子,重新命名为「御座所」,并且要求全城上下尊称斯波义银为「尾张屋形」、「尾张殿下」
之后,虽然才过去了五天,但是这五天对于三郎来说,简直如同过了五年一样,让自己身心俱疲——明明相当于国破家亡的家伙,却还要成天嚷着遛鸟钓鱼,三郎分明觉得这帮「高家贵胄」
的穷讲究可真让人恶心,但是面子却还要做足,毕竟自己只有表面上服从斯波义银,他手下的那些还算有点能耐的,比如由宇喜一、太田牛一这样的年轻人,才能为自己所用。
于是,他便也单人单骑出了城,在城下跟勘十郎相见,同时也算是让自己散散心。
一到城门口,看见在护城堀前面,骑着马挺着腰板的勘十郎,三郎还是忍不住笑了——首先这家伙比起自己上一次见着面、也就是在他们的父亲信秀的葬礼上的时候,确实长得高了一些,但却也比自己少说矮了一头的身高:自己的身高,如果按照明国的量尺算下来,大概在五尺六寸左右,按照这个比例推断勘十郎如今的身高,也就差不多五尺一寸或者五尺二寸的水平;但这家伙的身子骨实在是看着太弱不禁风了,虽说继承了织田家的年轻男子普遍都有些「男身女相」
的特征、瘦下来的时候倒是挺秀气俊朗,但是身为一名武者,身上一块突出的肌腱都没有,实在是枉为一名男子、枉为一名武者;并且,最让三郎觉得有点不得劲的,是这家伙的黑眼圈和煞白的脸色——按照唐人汉方医的说法,黑眼圈表示一个人的肝脏有问题,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大抵就是因为此人常年熬夜,脸色如果过于超出肤色本身的发灰蒙蒙的煞白、没有半点生机的光泽,那么说明这个人的肾是出了问题的,或可能是纵欲过度、或可能是阴阳失调,或是两者皆有;再仔细一看他的装束,三郎更是哭笑不得了:因为所有人、包括三郎自己,都觉得勘十郎对三郎是毫不在乎的,但是今天一看这家伙的装束,好像完全就是跟自己对着、反着来的——三郎的头上已经剃了当时代表尊贵武家的标准的「月代半」
发型,而勘十郎呢,则是专门留了天灵盖到额头之上这么一块头发,并在脑袋后面扎了一条马尾,而两鬓往后到后脑处的头发,则全被剃掉了,尽管这种发型自镰仓与南北朝时期确实有不少人在留,但是对于勘十郎的国字方脸而言,这发型着实有些难看,倒还真莫不如不把周围的头发剃掉;三郎的唇上已经留下了八字胡,但是勘十郎却老早就把胡子剃掉了——要知道今年的勘十郎,貌似才十五、六岁,唇上长出来的,其实不过是稀疏松软的小绒毛而已,而他过早地把胡子剃了,反而会让后面的一茬胡子长得更韧更浓更牢,并且重新长出来的速度会更快,所以此刻的勘十郎的唇上就已经冒了一层青茬儿,再加上他消瘦的身形、煞白的脸色和黑眼圈,不知道的倒会以为勘十郎是哥哥、三郎是弟弟;再就是衣服的配色:三郎素来喜欢红色的羽织马甲或者袴褂穿在外面,里面穿上纯黑色的
吴服,且无论是过去衣服上配着的「木瓜纹」
的家徽,还是现在的「扬羽蝶」,三郎倒是很喜欢只把家徽让工匠印得小巧,放在领口两边即可,而此刻勘十郎则穿了一件纯白色的吴服,外面套了一件深蓝色的外褂,硕大的白色并襄了一圈黑边的「木瓜纹」,十分显眼地印在了他的前胸后背,像是两只护心镜,更像是一对放在胸前身后的活靶子。
(可真有你的,勘十郎。
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还不这样呢。)「稀客啊,勘十郎!我先前过生日,那古野城都没最近这么热闹……」
「我还以为你不敢出来见我呢!」
「哈哈,在我的地界上跟你见面,我又有何不敢?上次送你的大米,还够吃么?」
「哼,我根本一粒米都没吃你的。不过倒是被我卖了。」
「卖了?呵呵。」
「怎么,你白给我的大米,我卖了还不行?」
「就你末森城那一亩三分地,你上哪卖啊?」
「那你管不着。」
随后,勘十郎装模作样地在马上叉着腰,看着那古野的城下町,腆着几乎能贴上后背的肚子点了点头:「嗯,那古野的城下町,像我『末盛』城一样繁荣,真好!吉法师,看来你干的也不赖么!」——勘十郎一个当弟弟的,一句「兄长」
都不跟三郎称呼一下,偏偏要学着长辈们的派头,直呼三郎的乳名;而为了符合自己新改的名字,勘十郎还把父亲原先命名的「末森」
城,改成了「末盛」
城,「森」
和「盛」
在日语里发音都是「毛利」
的发音,只是汉字写法不同,但是勘十郎偏要改,就是象征自己这一枝分家「繁盛」
的意思。
三郎也没跟他一般见识,笑而不语。
见三郎没搭话,勘十郎又说道:「对了,我听说,前段时间你去三河知多郡的时候,哈哈,林佐渡师父跟林美作叔叔故意把兵带到荒子城了,给你吓得够呛?哈哈哈……」
看着明显假开心的勘十郎,三郎也不过笑笑:「是啊,呵呵,佐渡守大人毕竟是笔头家老么!总能做出来点让我措手不及的事情!依旧头脑精明,依旧让人讨厌……不过还好,我倒是觉得上次他能带人在我这城下走个过场,也算是给足我脸面了。」
旋即,三郎又关心地问了一句:「怎么样,母亲大人跟阿犬,她们还好么?」
「你少跟我扯家常!阿市那丫头,不是三天两头地就往你这边跑么?回末盛城之后,成天就舞枪弄棒的,魂儿都快被那位『蝮蛇之女』给勾走了!哼!难道阿市没告诉你,母亲和阿犬在我『末盛』城过得好不好么?她们有我在,就不劳您操心了!」
「哈哈哈!你说你啊,都已经是……是什么、什么……哦,对,『织田弹正忠……达成』殿下了,怎么还是一股孩子气?怎么样,这大热天的,城里御所主殿凉快——早在『清须事变』之前,我就从高丽商人那里买了两个钢制的『冰柜』,里头存了不少冰,又进了一堆硝石、找了几个愿意留在我这常住的、会在夏天制冰的明国工匠;前些日子,南蛮的什么『天主教』的和尚,送了我一瓶葡萄酒,夏天喝一点儿特别开胃,今天一早你嫂子又特意把那瓶葡萄酒放进冰柜里了,估计这会儿喝正好——我说,你要不要进去坐会儿,你我兄弟俩,咱整两口?」
「哼,谁稀罕!我才不去呢!而且你少装什么东道主,你别忘了,从小是我在这那古野城里长大的?胜幡城才是你的城!」
可别看勘十郎脸上凶神恶煞,其实他的心里慌乱无比——尤其是先前兄长信长在村木砦的战法早就传遍了尾张,自然也传进了他的耳朵里,所以就连一直看不起兄长信长的勘十郎,现在都觉得三郎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王。
这会儿,他也挺害怕,自己会不会被三郎突然一刀捅死、或者从哪打出来一发铁砲给自己打死;要说进那古野城里,他更不敢了。
见自己这么给勘十郎下台阶,他都不领情,三郎的心里多少有些不悦,但脸上还是强挤出一个微笑来。
他知道从小勘十郎就不是喜好满足口腹之欲的人,明国的点心、高丽的腌菜、南蛮的酒饮,恐怕都不是勘十郎的兴趣所在,所以三郎便也尽量不去介意。
「行行行!胜幡城才是我的城!要不你现在就把那古野拿去?正好,原先的『少武卫』斯波义银就在那古野,还带了一大帮人来,你也把他们带走,你一并养着吧!瞧你这德性!你来了,也不进去坐坐,也不跟我聊天,你拿我寻开心的啊?要闲逛的话,你自个去商座里逛逛,我可没闲工夫陪你带着;要是没有正经事情,我说『尊敬的达成殿下』,我可回去了!」
三郎有些故意带着闹着玩的语气,笑着对勘十郎说道。
「你等会儿!」
勘十郎却从三郎背后叫住了他,「谁说我没正经事的?吉法师,我且问你:」
喜六郎『的事儿,你准备咋办?我他妈的听说,他可是被人当成你了、是替你去死的!都是一个妈生的,你难道就准备这么算了么?「三郎迟疑了片刻,没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对勘十郎反问道:「那你是怎么合计的呢?」
「该死的……前些日子,大和守那帮人还他妈的派人给我送信了:他妈的那个老灯,让我给他俯首称臣、说什么要让我当他妈什么海西郡的代官!虽然说,喜六郎明明是替你死的!但是……要不是因为他大和守的顾动心思、还有坂井大膳那个一肚子坏水的老东西成天到处琢磨阴谋诡计,喜六郎也不会死……我他妈的这回,连林佐渡师父的话都没听,当即就把大和守的那封信给撕了、清须城来人也直接被我骂走了!我明告诉你,吉法师,我看不起你;但是在这件事上,我不可能跟他清须城一条心,我更不可能跟他大和守面前俯首称臣!」
勘十郎看着三郎,梗着脖子瞪着眼睛说道。
「那是必须的!——你『弹正忠勘十郎达成大人』,都自诩『织田正宗』了,他一个清须旁系分家的老家伙,你怎么还能听他的话不是?」
三郎在一旁,有些略带挖苦地说道。
勘十郎顿时有些懵了:他原本以为在自已面前不善言辞的「大傻瓜」
兄长,今天跟自已一见面,要么会跟自已直接吵架,要么会懒散地对自已爱答不理,却没想到如今的「大傻瓜」
兄长,先在的语言措辞,竟如此地俏皮而充满讽刺,自已反倒是被他气得够呛。
又气又愕的情况下,勘十郎到最后也只能回骂道:「我可去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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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三郎笑而不语。
「我再问你一遍,吉法师,你到底准备怎么办?」
很明显,勘十郎有些新急。
归蝶在末森城策反的那些探子奸细,早就全被勘十郎给杀了;泷川一益到先在还在西尾张和东伊势湾忙活着渗透服部党、神户家、长野工藤家和一向宗,大部分的「飨谈众」
先在不在自已身边。
所以,末森城里的情况,三郎几乎一无所知。
然而,就从勘十郎的反应来看,末森城里肯定早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怕是希望无论如何、是结盟还是臣服,都想让勘十郎跟清须城织田信友、坂井大膳他们保持和睦,主张这个的,大概率就是林通胜哥俩以及勘十郎的老丈人和田备前守,另一派应该是要求直接出阵、为喜六郎报仇的,先在八成是不打仗不舒服的柴田胜家已经开始厉兵秣马,而母亲土田御前因为喜六郎的死悲伤过度、恐怕会成天要求勘十郎去为弟弟报仇。
但是,军国大事,绝不是浪客任侠们的快意恩仇,这种事情急不得:「很简单,先拿下清州,再攻守山——而且用不着你今天来找我,我已经在准备了;当然,你来找我是最好。以你的末森加上我的那古野和胜幡,咱们加一起,这可就是半个尾张了,如此一来,对付织田信友、坂井大膳那帮人,更是绰绰有余——喜六郎这事儿,勘十郎,你说得对,不能就这么算了!但问题是,清须城里那帮人,也都是一帮老天狗、老狐狸了,对付他们不能操之过急……」
「我可去你的吧!吉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