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他自己也不知此生所惧为何,沈梦却偏偏看得那样准。
沈梦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毒药,令哑奴燃在线香之中,毁尽了他的五感,让他饱受折磨,痛不欲生。
从那之後,他才知沈梦竟然恨他如此。
五感俱失之时,惶惶无神,茫茫无主,却又求死不能,犹如暗夜孤舟行於暴风雨之中,心中的惶恐惊惧,皆是此生尝所未尝,见所未见,时日一久,竟然逐渐癫狂,生出许多可怖的念头来,甚至想要向沈梦屈膝讨好,以求解药。
到了後来,其间之事,他也只记得七七八八。沈梦前来探他之时,他仍在狂乱之中,依稀觉着彷佛仍是旧日教主宫中,两人仍如往日一般的欢好。可今日之沈梦,再不是当日之沈梦。今日之沈梦,只要羞辱他,折磨他罢了。
绝望之际,他也曾想,既然看不见又说不出,任由此人羞辱又如何?只是终究不能忍耐。沈梦的手抚着他时,也不知怎得,心中突然深觉厌憎,彷佛一切都极滑稽可笑的一般,过往的所有都不愿再想,竟难以克制的对沈梦生出了杀心。
後来想想,也真是好笑,他花了足足七年,才等来沈梦动手。沈梦却只用了一味毒药,就令他起了杀意,宁可送命也要得手。
他明明不该如此。这都是他亲手种下的恶因,如今生出这恶果,也该他承受,可他终究还是不甘,不肯再受辱。他到底不是一个引颈受戮的人,他宁愿一死,也不愿低头。
他从未想过此生会有如此的境遇,都已癫狂,都已绝望,却又自香雪山庄来至桃源。就彷佛侥幸从一个无底的噩梦中挣脱而出,落入了一个甘甜的美梦之中。
他知黄谌对他情意深重,却不知深重如此,拼得一条性命,也不过是要救一个形似何燕常的“何剑”出来。
两人居於桃源之中的时日,虽短暂得犹如幻梦一般,却无一不美,无一不好,彷佛时光永固,停在了最美好的一瞬。有时他恍惚的想着,此生所求,大约也不过如此罢。
在那幻梦之中,他忘记了罗铁生,忘记了麒麟刀,忘记了罗俊青,忘记了沈梦,忘记了伤心和愤怒,厌憎和懊恨,忘记过往的一切,只想着黄谌。
直到沈梦寻来,杀死了黄谌。
那个彷佛水中月影一般的梦境,便碎尽了。
後来每每回想起那一刻,想起沈梦的剑刺穿了黄谌,他的胸口就隐隐作痛,好像那一剑刺穿的不是黄谌,而是他自己的心口一般。
他想,他是恨沈梦的。
梦醒之後,一切都已然不同。他也知是梦终须醒,却不知如何分辨。他寻到骆钢,用了一双眼的代价,换回了满身的武功,心中却丝毫无感。
他行走在这山中,只觉得前梦似真,眼下却恍然如梦,不知身在何处的一般。就好像尝尽了世间至苦至甜,再尝别味,也只觉着寡淡无味。
唯有拾到何林之後,似乎才慢慢变得有所不同。
七 【四】
若不是被他所救,那人恐怕要病死在荒山道中吧。而他,若不是遇着了何林,恐怕仍是一日日的犹如梦中,似醒非醒的一般。
身边有了人相伴,终於可以令他安心入睡,可以令他夜里不再惊醒,令他不再落入那些无休止的噩梦之中。
让他觉得,原来他还是可以好起来的。
何林是个活生生的人,可以碰得到,听得见,有呼吸,有心跳的人。
虽说浑身是伤,嗓子也毁了,还带着毒,但总归还是活着的,能烧汤给他喝,不放心他一个瞎子走山路,嘴硬心软的要陪他一道去。
何林暴躁,倔强,任性,却又极容易心软,极有趣,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常常说出一些令人忍俊不禁的话来,让他在恍惚之间回过神来,记起梦外的一切,只是不知不觉间,却又不是那麽的伤心了。
何林同他说是家中失火,因此熏坏了嗓子,其馀的事,却丝毫不肯多说。
只是他即便一字不说,单看他走路行动,便可知是习武之人。想也是因了江湖上的纷争,竟落得家毁人亡的地步。
不过听他只言片语之中露出来的话,这其中却彷佛又与他的心上人有什麽干系,因此他年纪轻轻,反倒对情爱之事如避蛇蝎,谈之色变。
何燕常问他:“小鬼,你有过心上人麽?”
这话他之前也曾问过何林,却被这人拿别的话搪塞了过去。
这一次问,却是自荒山之中祭奠回来的第二日清晨。
他拾了何林回来,两人便同睡在一张床上,起初何林似乎觉着古怪,也曾问道:难道只这一张?
他便一本正经的说道:“床只这一张,你若不肯同睡,就在地上铺张席子好了。”
何林顿时不说话了,何燕常便觉着有趣,想,难道他怕我心存不轨不成?
夜里入睡时,何燕常装作不知的一般上了床,听到那边悉悉索索的脱了衣裳,心中正好笑时,何林却自壁上取了骆钢赠他的双刀,隔在两人之间,半是威胁,半是警告的说道:“老家伙,你夜里可别乱来。”
何燕常几乎失笑,说:“你若是生得好些,说这话倒也罢了,相貌不过尔尔,还敢这样张狂。”
何林果然大怒,冷冰冰的说道:“你这魔头,这山里只有你我两人,你便是想要寻一个生得好些的,怕是也寻不到了!”
何燕常听他话里竟彷佛极为不平,愈发的觉着好笑,想果然是少年人,这样在意容貌,容不得别人说半个字的不好。往日里怕是有些身份的,所有不曾听见别人的实话。却又怕果然惹得这小鬼羞恼起来,反而不好收场,便忍住了。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说:“好好,你且把刀横在此处,若是我有逾矩,你拔刀便是。”
何林沉默片刻,终於上了床,只是却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两人一夜相安无事,倒也算是一场好眠。
又如此几夜,彷佛慢慢的惯了,何林也不再取刀横在两人之间,何燕常也不再逗弄了他,反倒极为平和。
自荒山祭奠回来,其实已然入夜了。何林伏在他的背上,呼吸均匀,却一直不曾入睡,快到家中之时,突然轻轻的“喂”了一声,何燕常便说:“怎麽?”
何林安静了许久,才低声的问说:“你明早想吃甚麽?”
何燕常微微的笑了,说:“你陪我走了一路,也累了,明早迟些起来罢,我去捉些野物,回来烧肉吃。”
何林似乎不大高兴,“哼”了一声,说道,“光吃肉有什麽味道,”过了片刻,突然又说,“这山中有许多野蕈,我明早去弄些回来烧汤喝好了。”
何燕常听他声音里都是困倦之意,不免好笑,想,这小鬼偏爱逞能,难道我便不能照顾他些?非要他这样不服输。
何林说要拾山蕈回来烧汤的事,他也不过是听听罢了。
等两人回到屋中歇下,已是极晚了,便索性就睡了。
隔天清晨,他却被何林起床的动静弄醒了,何林悄悄的走下床去,穿好衣裳,却又走回床边来,有些笨拙的伸出手来,替他将散落在脸颊上的发丝轻轻的朝後捋了捋,这才蹑手蹑脚的走出门去。
何燕常不知他是要去做什麽,也不想戳破他,便索性装作仍在沈睡,只是躺着躺着,果然却又睡着了。只是一夜无梦,连黄谌的衣角都不曾梦着半片。他醒来之後,心中竟有些难过,想,我去祭奠了他,他怎麽也不跟来看看我?
他早已醒了,却不愿起身,躺在那里发怔,却不知他今日起得已是极晚了。
何林原以为他还不曾醒,小心推门进来,这时自门外传来一股极浓极鲜美的香气,何燕常“呀”了一声,顿时坐起身来,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好鲜的汤。”
何林不知把什麽放在了桌上,这才走了过来,问他,“醒了?”
何燕常听见他声音,便转过头来,朝他笑笑,说:“你果然去山里了?”
何林撇撇嘴,说:“你睡得那麽死,我等你,岂不是要等得饿死了。”
何燕常知道他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却还是忍不住要逗弄他,“你怎知这山蕈有毒无毒?倒也敢乱弄回来。”
何林冷哼一声,说,“我从前也时常吃过的,又不是瞎子。”
说完之後,却又有些懊悔,急躁而又粗鲁的连声说道:“快来吃,迟些便凉了。”
何燕常想起他头一日在这屋中醒来,便被自己赶去烧饭,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再在这山里养几日伤,只怕这山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