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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知道是过年,他们准备的东西比平时多了些。小竹桌上摆了烤肉、肉汤还有用木薯做的蒸饼;火塘边的竹筒里还热着一小筒酒。罗亮家的酒喝得惯了,就发觉它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喝。
热汤和热酒把胃烫得非常熨贴,两人额头上都冒了一层细细的汗。季槐风趁热打铁地抱怨:“我发现这里的地不是很好。土很硬,还没什么营养。”
顾小橹照例不吱声。季槐风又说:“我在想,咱们既然要种地,还得要土地够肥才行。不然辛苦忙活一整年,却什么都没收到,那不是白费力气吗?”
“那你想怎么样?去别人家的茅坑里偷肥料吗?”
季槐风:“……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找找看,也许在别处有够肥沃的地呢?”
顾小橹小心地吐出一小块骨头,“搬家?”
“呃……嗯!”
“去哪里?”
三个字就把季槐风问住了。
顾小橹笑笑:“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别的地方我们又不是没去过。都好几年没人种了,哪儿的地不是这样的?这房子才盖了几天?现在搬家,又得盖新的了。你也不嫌折腾。”
季槐风小心翼翼地问:“小橹,你在这儿,开心吗?”
顾小橹老实回答:“我在哪里都不开心。”
顾小橹睡着了以后,季槐风凑过去,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话。
范思明说,顾小橹之所以会精神极度紧张,是因为他极度没有安全感,所以就会在受到攻击——或者他想象中的攻击的时候,调动全部的力量去抵御。季槐风于是问怎样才能让他有安全感?范思明却不肯说,只让他自己好好琢磨。
季槐风心想,也许范思明只是在胡说八道,毕竟他从前并不是精神科医生。但是季槐风还是留了个心眼。他曾经听说,一个人在睡梦中听到的话,是会记得比平时更牢的。
他决定试一试。
所以顾小橹就陷入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境中。
他梦见自己躺在一个小而脏的旅馆的房间里。房间没有窗户,看不出外面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黄色的光令他眩晕。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转动。头上很热——准确地说,是全身都很热。热得他要晕过去。他还想呕吐,偏偏又吐不出来。腿上有个地方,里面就像扎了一根很粗很粗的针一样,痛不可忍。
然而最令他难受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连一根手指头都伸不出去。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说:“小橹,我爱你。”
周围明明没有人,那声音却像是是贴着他的耳朵说的。所以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幻觉。
然而那个声音再次重复:“小橹,我爱你。”
他有点悲哀地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平时太想听到这句话了,所以就出现幻听了呢。
但是这幻听未免重复得太久了。这五个字,像录放机一样在他耳边响着,重复了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听多了他由开始觉得自己很无耻。渴望一样东西以至于出现这样疯狂的幻觉,简直是太贱了。
最可恶的是,他竟然不能叫那声音停止。
周围依旧是空荡荡的。他感到自己被揽进一个温暖而结实的怀抱中。眩晕和疼痛的感觉瞬间减轻了不少。有人吻住了他。身边的空间开始扭曲。就像被水浸泡过的水彩画一样,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然后他也被水淹没、窒息。
他本能地挥舞双手,竟然攀住了一个什么人的肩膀。
“小橹,醒醒,小橹——醒醒!”
睁开眼,借着火塘里的余光,他看到季槐风就俯身在他之上,焦虑地看着他。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他丢给季槐风一个苦笑,翻身背了过去。然而一夜无眠。
季槐风觉得自己很失败。那些话不但没有让顾小橹变得更安心些,第二天他的脸色反而难看了许多。为了不让顾小橹起疑心,他强迫自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摆出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来庆祝新年。
顾小橹发现有种植物的叶子用水煮过之后,煮出来的汤汁是红色的。于是他们大年初一这天煮了浓浓的一大锅,用折断的树枝蘸着,在门上和墙上写了许多倒的“福”字。顾小橹还在门上画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季槐风纳闷:“这是什么?”
顾小橹得意洋洋地丢开树枝:“门神。”
季槐风看了半天,才认出来:那是一把锁。
作者有话要说:岳父走鸟,回到二人平静滴世界~
38
38、养鱼大业 。。。
新年过后,空气渐渐地潮湿起来,天上开始没日没夜地下雨。雨不大,雨丝细得像针,一根一根地插进地面,渗进土中。
春天来了,天气反而更冷了。阴湿的寒气钻到骨髓里去,穿多少衣服盖多少皮毛都抵御不去。
牛牛村的人都郁闷了。早知道会下雨,还费那些功夫造水车干嘛?
梁添安慰他们:天上的雨又不是水龙头,想让它下就下想让它停就停的。这一带到了四五月份就进入旱季,到时候用得着水车的地方多的是。何况现在这雨下个不停,你们还能冒着雨去整地啊?
于是大家淡定了,安心地窝在家里烤火;就等天气再暖和些,再出去种地。
所以整整有半个月,山谷中的野地里只有顾小橹一个人在走动。
村大会判他维护全村的水车和水渠,他没有异议,伤好了之后就开始每天沿着山谷里的主水道走一遍,仔细检查每一架水车的状况。有小问题就自己修,有大问题就叫那个水车所属的组的人来修。开始的时候季槐风要陪着他去,他死活不让,说:“你还不如留在家里做饭,这样我一回来就有热腾腾的东西吃。”
季槐风还是不放心,偷偷地跟在后面。一连走了几天,看果然没什么事,才放心让他自己去了。顾小橹头戴竹篾夹着芭蕉叶编的斗笠,身披芦苇叶扎成的蓑衣,脚踩一双草鞋,每天在丛生的嫩草间溜达,倒显得有些悠悠自得。只有季槐风知道他这是苦中作乐——外面的雨是冻得能渗进骨头里去的。他每天回来的时候,手脚都冻得通红。
季槐风把干净的衣服架在火塘边烤着,好让他一回来就能换上。这天季槐风在做饭的时候,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近了,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冲出门去,果然看到顾小橹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小橹——”
季槐风顾不上外面还在下雨,冲出去扶他进来:“怎么了?摔了还是——”
顾小橹摇摇头:“地上滑,不小心磕了一下。”
季槐风连扶带拖把他弄进去,一阵风把他遮雨的装备都扫下来。顾小橹自己在火塘边坐下,撩起裤腿,季槐风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顾小橹的小腿擦伤了。伤口倒不深,但是血淋淋的一大片,样子很是恐怖。季槐风心疼得要命,打了温水过来给他洗干净。范思明临走留了一点儿药和绷带,季槐风给他用消毒水擦了伤口,上了伤药,缠上绷带,才松了口气。
“你身上还真没个好的时候。”说着目光就落在新伤口下面的旧疤上。他叹了口气,把顾小橹的裤脚往下拉。
顾小橹一伸手拉住,“等等——这里也很疼——给我上点药。”
“啊?”
顾小橹指的正是那个旧伤疤。季槐风知道当年他并没有伤到骨头,现在决没有再犯痛的可能。
“不是已经好了吗?”
“疼。”
季槐风想想,反正药也还有,就给他在那个旧伤疤上也擦了些。顾小橹紧绷着的身体突然放松了:“好了……这些天,天天疼……”
季槐风头皮一麻。
“小橹,你——还记不记得这个伤是怎么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