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还要挑战几次。买子知道,一天一天的,小青就会踏踏实实过起日子,就会逐渐习惯波澜不惊。琐碎忙乱。然而,买子没有想到,小青会这么快,已经在深入地思考着程家的日子—;—;想到置办年货。
早饭之后,小青穿着草绿色太空棉祆骑车上路了。小青不到四十分钟来到歇马镇。因为来到年根,大道上的人,尤其挨近镇子边的东西南北大道上的人挤挤挨挨密密麻麻。小青进镇没有直奔农贸市场,而是绕过油脂厂大墙左侧的小道,从一排理发店斜插过去,直接来到歇马镇卫生院。小青放下车子同医院门卫打声招呼便来到妇产科诊室。各村的大嫂主任对医院妇科大夫并不陌生。妇产科刘大夫看见小青,深明来意似的说道,又出事啦?山庄常有戴环也照常怀孕的现象和生完孩子不到三月环没上上又怀孕的现象。小青嘴角翘翘,嘴噘起来,说出事了,不是旁人,是我自个儿。刘大夫不以为然,吓我一跳,那怎么叫出事儿,你早该要了。小青没说自己该不该要,只讲身体里没有任何反应,可是两个月了没有例假,起初以为人冬天凉,例假迟缓,等到如今还不来,心里就开始担心。刘大夫说你避孕了?小青说避了,可是有一回……没有避好……小青想到买子从镇上喝了半下午酒回来那回。于是刘大夫让她褪掉裤子躺到冰凉的床上,戴上手套将手从小青体下伸进去,掏耗子洞似的。刘大夫在里边抓挠完毕,肯定道:有了!至少有两个半月。小青爬起来,在心里推算日期,正是那次怀上的。小青尽管来做检查,但心里根本没有想到真会怀孕,因为她的身体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还因为她是一直避孕。按照妇科的知识,避孕的人怀孕很难。她在一年前念卫校的时候就避孕了。小青说,用不用再作作尿化验。
刘大夫说,不用,你有了你怎么不信?
小青没有解释什么,说刘大夫,明天我来做了。
刘大夫说,你别胡来,还老想轻手利脚,该要了。
小青说,我不想要,买子也肯定不会让要,我们还年轻。
刘大夫看看小青,没有吱声,眼白里明显流露出对她逃脱责任的不满。小青看出这种不满,说走了,刘大夫。就出了卫生院。
上集上买了花椒大料,买了蘑菇粉条,还买了一些婆婆爱吃的芋头,正午时分返回家里。小青回家买子没有回来,她放下手中包裹,脱掉外衣,没等买子回来就拿起土筐做自己最不愿做的活路—;—;扒灰拿草。小青拿了草,淘了米,切了白菜,买子才从门口回来。买子见小青扒灰做饭,心里持续着一早的欢喜—;—;看来小青真的知道过日子了。
买子进门用手弹了一下小青后背,亲见地说俺青儿懂事儿了。小青没有接话,将米装进电饭锅—;—;小青在知道自己不会在大锅里做饭之后置了一个电饭锅,而后倒一勺豆油放进大锅。白菜片倒进锅里爆出丝丝响动的时候,小青说,程买子,你要当爹了。买子在灶坑里往火里加煤,没有听清,说什么?谁当爹?小青说,你,你要当爹了。买子抬起头来,停住活动着的头,扬脸看着小青,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小青说我没跟你开玩笑。买子站起来,认真地说,我们避孕的呵?
买子听到小青怀孕不是惊喜,而是惊讶:我们避孕的呵,你怎么能怀孕?小青并没因为买子的话而伤脸,她炒完菜,盖上锅盖,说你还记得那次下半晌回来抽风。买子不语,没去争辩怎么那么准。买子愣愣地站在那里,思谋一会儿,而后说,小青,我想,还是做掉,咱今年不要孩子,明年再要。
小青没有吱声,一双眼睛锐利地射向买子,仿佛要直穿他的心窝。买子从未看到小青如此锐利的目光。小青动了动嘴唇,像两个月前买子在她身上发疯那口那样,她出动一下嘴唇,好像想讲什么,好像那话对她对买子都很重要。可是她忍了回去,她没有说。收拾午饭的时候,她告诉买子,你准备鸡蛋吧,我明天就去做掉。
第二天,买子陪小青到镇卫生院打掉了孩子。刘大夫对这一对年轻人深感奇怪。打掉的是个男孩子,买子听后却毫无反应。小青知道买子并不真是不想要孩子,可他听说是男孩毫无反应。做完后,买子在卫生院门口雇了辆三轮车将小青拉回,顺便拉口的,还有二百个鸡蛋两只母鸡。于是过年前的时光买子便没头苍蝇似的,家里伺候老母和小青,家外忙活挨户查看滑子蘑的生长情况。
小青和买子
刚刚坐完小月子的小青在程家过的第一个年里,表现出了在买子眼里不可思议的超常的热情。三十正午她几乎全是一个人在堂屋里炒炒煎煎,每做一样菜都先盛上一点给婆婆尝尝,她让买子安心在大棚里侍弄滑子蘑,说我不喊你,你别出来。
十一点半钟,当院中飘来一声开饭了的呼唤,买子心头汹涌起多年不曾有过的,类似小时听到母亲呼唤的温暖。买子一直认为是现实改变了小青,是时光将小青渐渐融入庄户人的日子,他进屋看到桌上摆放的满桌香喷喷的饭菜,趁小青不备,在她屁股上狠劲一拍,欢声说我的好老婆。
最让买子感动的是三十晚上,小青饺子包完之后,偏要跟买子一起到程家坟地请年,说我要亲自去请咱程家祖宗。自古以来从无儿媳请年,买子说你不要追求与众不同,咱祖宗不一定喜欢你与众不同。小青噘嘴,说你程买子不识敬,我是诚心诚意的。于是小青打着灯笼,那是小青在集市上买到的大红西瓜灯笼。买子拿着系在一根木杆上的一串小鞭炮,来到崖口坡前父亲坟地。买子把父亲骨灰从黑龙江背回之后,经别人指点送到这块阳坡。这块只有十几座坟的程家坟地,买子只知已经挖掘的坟,其他几座无人说清是谁。小鞭炮响过之后,小青在坟前跪下来,解下围巾,脑门叩地,虔诚地碰了三个响头,碰完便说,爸—;—;小青叫墓下的公公叫爸。你的儿子儿媳来请您回家过年。回忆以往,买子都是孤零零一人来到坟地,荒草反衬着孤零常常让他对自己的孤家寡人生出莫名的凄楚,现在他身边多了一个人,且响铃铃地叫爸,买子心底再次涌起感动。回到家里烧完香纸磕完响头下锅煮饺子的时候,买子告诉小青:今晚我要你。
除夕夜家家都要热到发纸以后,即使发纸以后谁打瞌睡要睡觉,也是合衣而睡不许脱衣,买子和小青却在庄子里轰轰隆隆发纸的鞭炮声响过之后,正正经经脱衣上床。这是小青坐完小月子的第一次夫妻同床,两人光滑的肌肤融到一起时,买子感激地呵呵地叫着林小青太好了,你太好了。买子知道流产不到二十天是不可以合房的,小青的不予拒绝让他白天里的感动更加深入。就在买子抚摸小青柔软的身体,正要在她肩膀上亲吻时,小青从枕下取出早已备好的避孕套递给买子。这次,买子却拒绝接受,买子说,小青,今夜是又一年的开始,又换了一年,我想要孩子。小青不说话,依然捏着那个光滑的东西,眼睛看看它,再看看买子的脸。见买子一直不接,小青终于开口,说,到底想要不想要?小青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白天里以至几天以来给予买子温暖的那个样子不见了。买子惊诧地看着小青,不知是接还是不接,不知是什么使她在突然间发生了变化。买子说小青,今夜我真的想要孩子。小青收回手中的东酉,同时也收回脸上的严肃,诡谲的笑了,说那就算了吧。而后一骨碌爬出被窝,拽出另外一床被子盖到身上。买子说小青你这是为什么?你难道不想要孩子?小青说,不想。买子说为什么?小青说,等送了年我再告诉你。
尽管除夕之夜的交合没能如愿,买子也并没因此而生小青的气。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初一,他到屯中各家拜完年口来,见小青坐在炕沿上,将舅舅刚刚换洗过的被褥和东屋炕上所有换洗下来的床单被单都叠放整齐,她的整个举止都让买子领略拥有一个家庭主妇的踏实。有她如此一种肯过日子的心态,买子相信那颗程家的种子不久便要人地发芽。
正月初二早上,小青早起做了一电饭锅米饭,将三十正午的炒菜一样盛上一盘热在锅里,合家吃完后通上电,到东屋说妈,我们今天上娘家了,吃饭你自己吃,就到西屋整理包裹衣物。买子换上一身藏蓝西服,西服是小青托人从县里买日来的。买子是稀稀的黄发,黑黑的脸膛,整个人又给人随便的感觉,冷了讲究起来,就仿佛运动场上的运动员穿着西装革履,给人极不和谐的感觉。照完镜子,买子噗哧一声笑了,说,老婆想给一只丑鸭子打扮成一只白天鹅,结果哪,却成了一只鸡。小青也嘿嘿地笑了,小青说结果哪,结果是鸡飞蛋打。买子说大过年的,怎么说不吉利话,应该是鸡犬升天。小青嘴角翘了翘,似对自己顺P说出一句不吉利的话感到意外,她马上改口,说好,鸡犬升天,让你鸡犬升天吧。
买子小青和小凤几乎是脚前脚后,买子和小青刚刚进门向二位老人问了好,国军就在后边把小凤用自行车载到院子。火花喊完俺姐回来啦又喊俺哥回来啦。林家大院子是一扫以往的清静,被相互的拜问声鼓噪起来。买子和国军已经有过一次冲破因往事造成心理障碍的酒桌谈话,再次见面他们热情握手。他们刚刚进屋,小青就要求一起到邻居家走走,说今后他们不在身边,父母需要邻居的照顾,咱们应该挨家拜拜。
初二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早起白白的雪花继续在已有七八寸厚的雪地上堆落,天地之间一下子缩短距离苍茫一色。初三这天早上,小青在一家人打扫了院子里的雪、吃完早饭之后,一本正经告诉大家,说你们玩吧,我有重要事情要办。家里所有人都异常惊奇,一齐把不解的目光投向小青。古淑平说,大正月的办什么事?国军对小青类似拆台的行为有些不满,他说昨天你还那么懂事,今天怎么又走回老窝,我以为你变了呢。
小青先是把众人制止她外出的话当做耳旁风,自顾穿起枣红色呢子大衣,围上围脖戴上手套,而后,在她马上就要迈出家门之前,捂在围脖里的嘴发出声音,她说,说真个的,我真是有很重要的事,这事对咱们林家很重要。
小青和月月
小青从上河口往下河口去的时候,曾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水库坝堤上晃动,但怎么也想不到那会是月月,想不到月月会在正月初三就上了旁人家。小青一路带着小跑,她想如果能在月月还没到古家就追上她,是再好不过的事。大雪静静地下着,覆天盖地的样子仿佛要彻底淹没这个世界。小青很快望见走过水库南堤拐上山路的月月。月月的脚窝已被新落下的雪充填得有些模糊。小青顺着月月走的路线,却要错开月月的脚步。雪在小青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雪在小青头上发出唰唰的响动。小青一步快似一步,一会儿工夫就冒出一身热汗,在快到后川屯街时,小青追上了月月。小青三步并成两步超过月月,在月月眼前一横挡住去路。月月见有人挡住自己,往后退却了一下。当小青在雪地里一匝一匝绕下围巾,月月脸蓦地变了颜色,变得如雪一样苍白。月月说,我知道你迟早会找我,小青狐疑地看着月月,心想她怎么会知道。月月说,我已经作过检查,不用你领。小青松了口气,终于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小青说月月,我从来没想领你去检查,月月说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小青说一会你会知道。月月不再说话,让立在沟谷边的路中央,等待小青说话。小文说你的身子能不能行,咱俩往回走好吗?月月说上哪?小青说不上哪,我是想咱们站在这让别人看了以为出了什么事,咱们随便往回走走,边走边说。月月寻思一会,转过身去,朝被她俩踏出窟窿的来路返回。小青先是跟在月月后边,走出几步,又走到月月前边,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小青觉得这种一前一后的方式不利于说话,可是路又太窄。月月好像与小青有同感,也没有催促小青,她们走到一个通向坝堤的野地时,终于走成平行,小青这时打开话匣。她说月月,我想知道,你还爱着买子?月月停住,这是一个多么古旧的问题。月月说你找我是为了这个?你这个时候来戏弄我有什么意思?你不觉得你大恶毒?
小青一直自信地朝前走,并边走边说,我不是戏弄你,我是想真实地知道,然后再告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月月再次迈步,月月说你应该想到,我不会告诉你,因为你不会相信。
小青说,你不必告诉我我也知道,你爱他。
月月在心底里哼了一声,但她没有表露出来,她只说你认为是就是,我管不了你。
小青停下脚步,等着月月。小青说月月,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好好谈谈,并不想跟你斗气。
月月说我们之间除了计划生育还有什么好谈?
小青说月月,小青的语气变得十分柔软,像她们春天某个月夜的散步。小青说我明天就离开歇马山庄了,永远地离开。
月月说你离开与我有什么关系?
小青说有关系,那意味着我跟买子离婚,你跟买子结婚。
月月一时哑言,月月被突然的信息击得一时哑言,她的大脑发生断路,应该说,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小青争着抢着嫁了买子又要弃他而去,小青弃他而去之后居然让自己来收拾残局,一个多么恶毒的设想。许久,思维的线路接通,月月说,林小青,你以为我是谁?是一个破烂?或者是收拾破烂的老人?你以为我还爱着买子?你以为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你知道吗你的自信是一种恶毒的自信!月月走得很快,好像追求行动和语言同步。
小青没有在乎月月的抢白,依然柔和地说,月月,你可以这么说我,你骂我我都不生气,我只想告诉你,我是真诚的,我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我和乡村之间,根本没有感情,我和买子之间,也没有多少感情—;—;我是指那种让我心疼的感情。我对我当初的选择是说不清的,而结婚之后我愈来愈变得理智,愈来愈能理清自己,这并不是说我当初对买子没有真诚,而是这真诚经不住现实的推动,经不住我心底那个一直燃烧着的理想的推动。小青的语气由柔和而执着,她说,我认为爱一个人至少他能让你为他付出一切,可是我做不到付出一切。只要在歇马山庄,我就做不到这一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发现只要让我留在歇马山庄,我就会计较个没完,也许我血管里有我父亲留下来的东西—;—;设计。我和父亲都喜欢设计自己,一旦发现所走的路与设计的不符,便要挣脱,便寻求改变……小青说说停顿下来,她发现她说走了题,她找月月不是要说这些,而是向月月指出留在她命运当中的一条道路。可是就在这时,她们从野地走向堤坝,再次分成一前一后,月月后,小青在前。
许是确实感知了小青的真诚,月月反映机敏的抢白没有了,她一步一步走在小青前边,踩着参差不齐的来时的脚窝,她目光有些迷乱,不知道那脚窝哪个是自己的,她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脑里思考着小青说的设计。她有没有设计过自己呢?有没有因为不符合设计就去着手推翻呢?显然是没有。她发现她从来没有跳出现实看现实,现实是那样的亲近着她,她是那样亲近着现实,为每一种每一样的现实付出,一点一滴。她爱母亲哥嫂,她爱教学,她爱国军,她爱买子,她爱她怀下的孩子,这一切都不是她设计过的,可这一切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它们来了,她就不顾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