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裹紧大衣,蜷靠在椅背上,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吃着奶奶塞到嘴巴边的橘子瓣,偷偷地从刘海下面张着乌黑的大眼睛看他,脸蛋红扑扑的。
五年,五年的时光足够让顾浴洋对自己以前的人生做出一段完善的总结。
他最后也没有出国继续自己的学业。
他自然还是想着要学习,去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只是现在不是时候,他被生生切断的梦想是他心里永远的痛楚,但他不是因为别的失败而中断学业的,他是被强行拦在国内。因为这种莫名的原因中断了自己的梦想,那份痛楚就冒出一个小芽来,慢慢长成了一种叫做“偏执”的东西。
很多时候,在他心里隐隐地,是把“出国”和“梦想”划上等号的。
刘理走了半年多后,顾浴洋才明白过来,其实这两件事并不是同一件事,现在没法出国,可以以后再出去,现在没法继续学业,也可以以后再继续。
顾浴洋托着下巴,望向窗外,出了城以后外面阳光越来越大,这里到目的地要花上那么久的时间,他却没有买卧铺票,只是因为讨厌睡在那样的床上。
“诶!小玲!小玲!”——随着一声苍老的呼喊,顾浴洋浑身一震,那个一直在他斜对角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面前,还往他怀里狠狠一扑。
顾浴洋不讨厌小孩,但也不喜欢,幸好这个孩子收拾得很干净,而且很乖,就是有些呆呆地,抓着顾浴洋的外套紧紧不放,睁着眼睛看顾浴洋。
有好一阵子,顾浴洋也不太喜欢被人这样直愣愣地盯住,大概也是因为刘理。
因为他最后一次见到刘理,刘理就是用这样的眼光看他。
坐在对面的两个老人焦急地跨出来,想绕过矮桌走到顾浴洋这边,顾浴洋对老人家们笑笑,拍了拍小姑娘的背,小姑娘还是呆呆地看他,眼光里几乎透出痴傻来。
两个老人也是没办法,小姑娘兀自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了许久,终于松开了紧紧抓着顾浴洋衣服的小手,转头拿了一个橘子,动作笨拙地托到顾浴洋面前。
顾浴洋忍不住露出个笑容来,温柔得不行。
他当然不会忘记刘理也很喜欢塞东西给别人吃,刘理总觉得对人好就是要把自己吃到的好吃的也给他人一份,刘理身上的衣服口袋里总是塞着瓜子花生之类的吃食,嘴巴一刻都闲不下来。
他摸摸小姑娘的头,拿了橘子说声“谢谢”,那小姑娘便红着脸跑回了奶奶身边坐下。
因着这个机会,顾浴洋跟小姑娘的爷爷攀谈了起来,闲谈中得知两个老人是山东人,带着孙女去B城看儿子和儿媳,现在是要回家去。
老爷子精神很好,普通话也比老太太要标准许多,看起来像受过挺好的教育,和顾浴洋讲话倒还聊的起来,得知顾浴洋是X城人,现在在B城工作,今天是去S城看望朋友时,赞叹道:“年轻人就是要像你这样到处跑嘛,到处看看总是好的。”
顾浴洋笑笑,不置可否,其实他还是第一次在没人陪同的状况下跑这么远,以前在X城和B城间来往时总有人陪。
两人又聊了许久,老人家很快就下了火车,顾浴洋的对面换了人坐,他便又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五年,五年让他改变了许多,让他不再与老人们说话时感到不耐烦,不再有着精神病一样的洁癖。
他是这样顽固的人,刘理又是那样容易被环境所改变的人,不知道五年的时光,会让刘理改变多少。
刘理的改变,是顾浴洋非常害怕见到的。
不敢去想太多,顾浴洋托着下巴,闭上眼睛,后来却睡着了。
二十几个小时如果在一个人专注地做着什么时也是能很快会过去的,顾浴洋在半梦半醒间又对五年未见的刘理做了许多幻想,脑海中走马灯般地过渡了一些可能的会面场景,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其实,时间在一个人怕着什么时,也是很快就会过去的。
顾浴洋既是期待与刘理的见面,又是害怕。
他怕刘理变得太多。
毕竟五年来他们没有过任何联系。
于是在见到S城碧蓝的天空和墙缝里都散发着一股文弱气的亭台楼阁时,顾浴洋的脚忍不住软了一下。
他很快站住了,在马路上找了车,给了他一个地址,那还是刘理以前在顾家服装厂工作时写的家乡住址。
上了车,很诧异地发现广播台正放着张国荣的歌,是没听过的一首歌,一向不喜欢与陌生人攀谈的顾浴洋忍不住问道:“师傅,请问这是什么歌?”
司机师傅听顾浴洋的口音带点北方腔,笑了,操着一口软软的甚是不标准的普通话道:“张国荣的新歌啊,叫有心人,好听撒。”
顾浴洋点点头,冲着司机师傅的后脑勺一笑,闭起眼睛来。
第三十七章
刘理的家乡和顾浴洋以为的不大一样,他以前总听刘理说下河捉鱼的事情,还以为这儿遍地都是水,需要撑着小船才能行路。想不到出租车一路从市中心开到刘理家所在的小镇,顾浴洋也没看到几条河,偶尔经过一座桥,那也是水泥铺就的大桥,根本不是顾浴洋设想中的青苔石板桥。
不过这儿天倒是蓝的很,只是高大的厂房也如顾浴洋的家乡一般多。
除了划归出来的旅游区和乡下地方,这座水乡的其余部分,都跟别的城市一摸一样。
出租车师傅进了小镇,半路停了一下车,拉着路人问了问路,便依然胸有成竹地直接往下开去,看起来确实是个办事麻利又爽气的司机师傅,实际上他也做得很专业,很快把顾浴洋送到了目的地。
农村里与城中的景象就大相径庭了,天空看起来更是浮得高远且明亮,丝丝的蓝色被阳光的触手一裹就变成了一种既是剔透又是柔软的奇妙物质,那看起来真是让人舒服,顾浴洋深深地吸了口气。
虽然他脚下踩的还是水泥路,这条只有一辆轿车那么宽的马路旁是条小河,马路在尽头拐了个弯,转进了一座村庄里。
司机师傅收了车钱,依然操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对顾浴洋说道:“你在那边拐弯,前面那个村子就是你要找的,要是找不到门牌号,可以再问问别人。”
他指指点点的,看起来很有指挥家的气派,顾浴洋点点头,徒步走完了这短短的距离。
其实这乡下的农村也与他想象的不大一样,他还以为这儿遍地都是白墙黑瓦,哪知道村口就矗立着一家粉墙红瓦还带着不锈钢围栏的小别墅,看起来是刚建不久的房子,周围还摞着几堆新砖,甚至还有搅了一半的石灰。
大概现在正流行建新房子吧,村里有几户人家房子都拆了一半,门口堆着砖头黄沙等。改革初期到九十年代,一直是中国农村经济高速增长的一段时期,刘理家在中国东部沿海地区,算是发展得不错的一个城市,就算是农民生活也不差。
已经傍晚了,顾浴洋走过一条小弄堂,被隔壁一户人家厨房里传出的刺耳油锅声吓了一跳,但他还是很快找到了手中小纸条上标着的门牌号,村中第二排房子中从东开始数第一家。
刘理家旁边就是条小河,河岸斜斜长了棵直径约有半米多的大树,顾浴洋跟这棵大树算是很相熟,就忍不住往那棵树多看了几眼,因为刘理说他小时候时常跑去扒那棵树,甚至还会躺在树干上睡大觉。
顾浴洋望着刘理家紧闭的大门,里面的灯都开着,顾浴洋叹口气,想起五年前看到刘理窝在自己家外面墙根下的样子。
离得太远了,看不太清,但顾浴洋确定刘理肯定看到自己了没错。
他当时心中是有些怪刘理的,为什么不直接上来跟他说话呢,那样探头探脑畏畏缩缩的,让顾浴洋看了觉得好气又好笑,却在心脏底部,又一点点地泛上软得像刺猬肚皮般的酸楚来。
他想过,如果当时刘理从那个墙根后头出来找他,他会怎么做。
可能还是会冷冰冰地让刘理回家吧,顾浴洋自己都是心慌意乱地,那阵子他真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地鼠,可以不用考虑那些事情,可以不用那么心慌。
他在刘理家门口站了一会,已经有推着自行车回来的刘理家邻居对他产生了好奇心,喊他道:“喂,你找谁啊?”
说的是方言,顾浴洋没听懂,想他问的应该自己找谁,便答道:“我找刘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