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已非青春年少,但让人见了就不禁想起诗经的那句“窈窕淑女”。她的双眼明纯清澈,没有一丝浑浊,仿佛如刀岁月人世沧桑根本奈何不了她。都说美人最怕韶华逝,可真正的天生丽质,却也真只有时光流转才检验得出。
她举手抬足间,尽是说不出的温雅、宁和、娴曼、慈善、恬定,若水一般贞净纯柔,也若水一般博大宽厚、善利万物。那正是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心底对女性最深切的渴求。
王怜花便如同被重锤击在心上,也不知是钦慕,还是赞佩……中了魔般,好久好久竟都不能移动。
他不禁想起自己的母亲。
在这世上他唯一最害怕的人就是他母亲。
他母亲惊才绝艳,风华倾世,单以美艳而论,更甚过原曼影,但性情却与原曼影决然不同。
他自己对自己说,他对母亲是无比的敬爱佩服,死也不会承认他心底实在对他母亲在暗暗怀恨着。
别人的母亲都是那么慈祥和气,为什么她不?
这问题他小时候也曾想过,但每想起这问题,又立刻将之远远抛却。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半晌才发觉原曼影正含笑注视着自己。他连忙施礼道:“花伯母!”
原曼影拉住他的手,赞道:“果然是个钟灵毓秀的人儿,难怪七童与你格外亲近。”
忽然间,一阵若有若无的宁淡香气自王怜花衣袂间传出,原曼影面上闪过丝惊异,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眉尖眼角溢出更浓的慈爱和亲切,看看他又看看花满楼,欣然道:“嗯,好!”
王怜花悟出她是注意到自己身上花满楼所赠香牌的气息,开口道:“伯母……”
原曼影笑着摇头:“你既然与七童结为兄弟,亲密无间,‘伯母’这称呼岂不显得有些生分?”
王怜花心头不由自主生出股暖意,当即下拜:“孩儿拜见义母!”
原曼影欢喜地扶起他,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我出来得仓促,倒没带个像样的见面礼……嗯,这个东西也还算有趣。”
她从袖中取出颗鸽蛋大小的珠子放在王怜花手中。
王怜花只觉寒气瞬间穿透肌肤。这宝光盈蕴的明珠,竟如冰精雪魄所凝一般!他从小见惯奇珍异宝,此时却不禁动容,惊呼:“这莫不是避火珠?”
花满楼叫道:“哎呀,才一见面,娘就这么偏心!这避火珠是外公所赐,娘一直随身带着,我们兄妹从小不知求过多少次,都没一个能求来。”听起来是在吃醋,语气中却藏不住比自己得了宝贝更有过之的喜悦。
原曼影莞尔道:“我一见这孩子就说不出的欢喜,自然不能送他俗物。”又怜爱地看着王怜花,说道,“此珠在寒潭玄冰中结成,平常人受不住它的寒气。你内力不错,带着它不致受损,反还能对修习有所助益。”
王怜花喜出望外,乐滋滋道:“孩儿武功低微,有了这宝贝正可精进得快些,免得总被七哥取笑。”
花满楼含嗔带笑地说道:“这个乱告恶状的小坏蛋!我什么时候取笑过你了?”
出了饭庄,花满楼与王怜花都上了原曼影乘来的马车,两路人马合成一路。
一上马车,花满楼便不禁笑道:“娘怎么带了这么多糕点……哎呀,闻喜饼!一闻就知道是娘亲手做的!”
原曼影道:“还说不是小馋猫了,这食盒盖子都没打开呢,就又被你闻出来惦记上了。”
食盒极大,上下四层,盛放着各式糕点蜜饯,除了花满楼最喜欢的闻喜饼,还有瓦酥,枣花馍、松糕、透花糍、玛瑙团、熏杨梅、桃杏干、玫瑰糖、梅花脯、盐豆……最下面一层,竟满满的都是月饼,圆形、方形、莲花形、桃形、鱼形、蝶形,虽不知馅料如何,只看这些精巧诱人的外观,就让人不禁食指大动。食盒旁,还有一大坛当归、川穹、甘草、肉桂、木香、丁香等数十味香药浸泡而成的长春酒。
花满楼奇道:“从这里到杭州城中,走得再慢,有个半日总也到了,再吃喝不下这么多东西的。您便是疼我俩,也不用这样劳神。”
原曼影叹口气:“你们若为西门吹雪、叶孤城之事,着急赶往金陵,不肯跟娘回去,这点东西一路上怕还不够呢。那决斗日期偏又在中秋,你们不及回家,能吃几块家里的月饼,总也好些。”
这份慈母心教花满楼百感交集,细想起来,自己竟已近半年没有回家了。他满怀愧疚,讷讷地道:“娘,您亲自来接我们,就是怕孩儿会过家门而不入么?孩儿虽不孝……”
原曼影柔声道:“快不许这么说自己!你在江湖上走动,又不是贪玩图热闹,娘知道你做的每一桩都是正事。当年你外公定要你接过这偌大的摊子,娘不知有多心疼!”
既然花满楼连那香牌都能送给王怜花,她这些体己话也便不再回避他。
花满楼笑道:“这几月到山西和广东去,那‘青衣楼’和‘蝙蝠岛’……”
原曼影止住他道:“这些娘都不关心,只要你平平安安就比什么都好。娘早说了,你就做你喜欢做的,任何决定娘都不过问。除非有什么麻烦的、让你生厌的事,再来推给娘,娘自会替你解决。”
花满楼搂住她,又是幸福又是无奈:“娘越这么说,倒叫人越发不好偷懒了。”
王怜花一直把目光投在车窗外,看都不敢看那母子二人。他们的每一句笑语温言,都把他心底早已似乎麻木了的伤恸加剧到让他重又痛不欲生。
原曼影却在这时拉过他的手握住,慈和地笑着:“若说勤奋不偷懒,你们兄妹几个恐怕没谁比得上这孩子的。我早听说‘千面公子’千般绝艺、面面俱到,文的诗词歌赋样样皆能,武的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文武两途之外,天文地理、医卜星相、琴棋书画,亦是无一不精,无一不妙。”
王怜花脸上一红:“孩儿只是贪玩,义母莫笑孩儿了。”
花满楼道:“娘还说漏了几样,他就连飞鹰走狗、丝竹弹唱,也是行家;一手易容术,更不得了。娘可知他这么多本事是如何练出的?”
这一来,不仅原曼影,连王怜花都忍不住想听听他会怎么说。
花满楼一本正经地道:“他最是贪吃,每晚睡前,先研究天文地理,推详何处何时节有何奇珍野味,次日便带着雄鹰神犬一起去搜寻。那鹰儿犬儿最通灵性,好歌好曲听得满意了,才肯帮他,他只好变着花样的吹拉弹唱去哄它们。打猎去的地方多了,遇到奇山秀水就画下来。画后再卜上一卦,算一算哪里有识货的人,好找上门去请其评鉴。人家说好还罢了,若说不好,他便要和人家打架。一旦人家伤在他拳脚下,他正可拿人家练手,试验自己的医术。渐渐吃他亏的人多了,众口相传,再没人敢看他的字画,他唯有经常易容,免得人家一认出他掉头就跑。”
话还没说完,原曼影已乐得腰都弯了。
王怜花哭笑不得,眼睛越瞪越大,被原曼影拉着笑道:“我的小乖乖,他当着娘的面都这么欺负你,若娘不在身边,你可怎么办?”
花满楼和母亲在一起,全没了平日的持重,恶作剧地做个鬼脸:“他是个小恶魔,娘不在身边时他才不用装得这么斯文乖巧,每天只忙着去欺负别人,哪有工夫被人欺负?”
王怜花又气又窘。别人说他是善是恶,他从来都一笑置之。而花满楼张口闭口的“小恶魔”,透着亲切宠溺,他更乐得听他这样唤自己。但在原曼影面前却是例外——任何人都不愿意让这么美好的人,知道自己是个小恶魔的。
他却忘了,原曼影的父亲蝙蝠公子是天下第一大魔头,她从小和蝙蝠门中不知多少的各色魔头打交道,才不会介意又多出个小恶魔。花满楼愈是这样说,她反越觉得有趣,眉花眼笑地说道:“这么可爱的小恶魔,最是讨人喜欢了!”
王怜花如释重负,忽然明白了花满楼的良苦用心:天下间能有多少秘密瞒得过蝙蝠公子的女儿?他以前与蝙蝠门是敌非友时,所作所为若可能产生不良后果,则花满楼已于嬉笑之间,自然而然的将之尽数化解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