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几时哭的,乔保森浑然不知,汗水和女人的泪浇湿他的背脊。挨到车边,他把女人放进车后座垫,问她要不要毯子,女人点点头,他就从车后厢取来不甚洁净的毛毯,说:“将就盖着,冷。”
就这样,杨彩云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分,当她睁开被穿窗而过的阳光刺痛的眼睛,她发现自己居然浮在一堆洁白之中……
第十九章 清算
住院治疗不到一个礼拜,杨彩云病情明显好转,能下床运动,自主料理衣食。乔保森不便往来,只把些钱押在住院部用于疗养,并委托一名小护士细心注意,给她伍拾元小费。可是杨彩云住不惯医院,也不跟任何人说,便不辞而别,那收小费的小护士赶紧拔通场办电话找乔保森,报称杨彩云早就动身了。乔保森也不责怪小护士,说了声谢谢,再赶到听松庵,里外搜遍就是不见杨彩云,那些家俱、电器也不知道何时不见影踪;想起来,这女人行动之迅速令人兴叹。懊恼归懊恼,乔保森不无感慨:“也蠢,怪老子,心软救她,如今连个招呼都不报,真是不懂礼仪。”
过了几天,乔保森收到一封自南岳山邮来的信件。拆封看时,知道杨彩云来函。信中说她不肯呆在听松庵,已经落户南岳大庵祝融峰下,信尾又提了些委婉谢意的话,还规劝他莫蹈古人“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覆辙。杨彩云高中毕业,颇通古籍,字里行间含股韵味,乔保森越看越不是滋味,心呢像一只昏鸦孤独地栖在对女人遥远的怀想中。除信外,杨彩云特别赠他一道纸符,纸面画两蛇相绞并一人首,断语为:“塞断五湖四海。”又叫乔保森好生保管,贴在隐蔽角落。
乔保森情不能自禁,读完这封信便潸然泪下,依杨彩云的意思将符贴在里屋门背。又晃些时日,渐近年关,乔保森侄儿乔小槐开了辆三菱警车到场部给他拜年。乔保森些许诧异,问他这时不到过年,怎么提前拜年?
乔小槐回答道:“叔,你不晓得。年关是俺们公安抓人绝佳时刻,忙,哪里腾得空上山,所以这才早点。”
乔保森收了鹿茸、燕窝及烟酒之什,对乔小槐说:“歹饭不?”
乔小槐说:“李姨不在,就算了。”
乔保森挽留他,说:“腊月份了,你也难得来一趟,今儿就在这里歹个炊炉子,腊肉煮豆腐,场边芫荽也天多,香得很呐。”
乔小槐说:“我确实脱不开身。嗨,报你一条重要情况……”
乔保森正要洗耳恭听,乔小槐却转头四面来回睃着,捱一会儿又不急于漏嘴,先站起身将房门乒乓关死,再坐下来跟他叔说交心语。
“这件事非同小可,听满条红讲你场里有人正在告你,你要小心才是。”
乔保森唬了一跳,惊遽道:“谁?是谁吃豹子胆的?”
“满条红说那人应该是你们场里的某个人,不署名,只写全体职工、干部联名举报,列了若干,武陵县纪委和自治州纪委可能会立案调查。”
“妈那个尸,搞到老子头上来了。”
“满条红是县纪委副书记,,你是她姨父,她和我又是同班同学,这话一定不假。你小心为好。”
乔保森经不了事,这则破天惊的消息好像一洞瞄准自己的枪眼,而他本人无疑成了落荒而逃的野兔。
侄儿警觉他叔的严峻脸色,开导他说:“八字还得一撇呢,你怕个卵。俗话道:狡兔三窟。你想想办法,法子还是有的,来得及。等年关过后,老子当上县公安局政委,到那时我自然替你撑伞,绝不会湿衣湿鞋。”
“你怎么跟满条红联系的”乔保森紧蹙眉头。
“我是听满条红亲口报的,她主动找到我,要我跟你说。”
“叔总算没白白盘你读十几年书。”
“你最好和满条红再联系一次,她那人你也晓得怎么打发,出点血(钱)她才肯交底,等查清谁在搞你路子,你再反击也不算迟。你是场长,又是党组书记,一把手整个人不等于翻手为云覆为雨么。”
“好,叔明白。你下山忙你的去,我就不强留你歹酒了”乔保森拍拍侄儿肩膀,深情地说,嘴角为假装镇定挤了抹微笑。
年关一过又一春。场部食堂空缺厨子,乔保森想跟李长水谈谈,看是否有合式的人选。李长水就着乔保森的话题说难逻人,以前李姨干得好好的也不知得罪哪位大爷,不明不白遇到辞退下场,长此以往,看谁还敢自讨这份苦差。言下之意,生出无尽的怅然。乔保森对他颇带感情色彩的牢骚全盘接受,但不予计较,也不再提及逻炊事员的事。不过,听李长水说李姨快要当奶奶了,乔保森的心便被刺痛,不由自主地抻手摸了摸自个秃顶的头皮发痴。有时候,他将目光移于户外老樟树周皮上下,顿时便生发无限的迟暮感,触目周皮又黑又糙样子,他的脊梁便陡然间像锥刺般难受。那个料峭的冬春交接时令,老家伙的心绪完全被许多阴霾笼罩着,无边的冻云,山中的铅色暮霭,以及山谷里咕咕徜徉的黑头翁栖枝而来又弃桠而逝,都揪得他心酸不已。
不久,奉命行事的符刍荛搞来一张名单。
“场长,这是上次选举砸场子的几个工人。”
乔保森要符坐下来,亲手掩紧场长办公室的门,然后反闩起来,回到办公桌中间,铺开名单,上面写着三个人姓名:孙楠、钟桧、石棒子。
乔保森沉默片刻,突然自办公桌笔筒内抽了一支铅笔,将钟桧名字外围圈了个圈。问符刍荛道:“这钟桧还是党员,竟然敢造反?”
符刍荛说:“自古鱼龙混杂的东西多得很。”
乔保森说:“这话怎么讲。”
符刍荛说:“有的人对你忠心耿耿是真,有的人对你死心踏地却是假。常言道:假做真时真也假。你焉能分得那么清楚。”
“哈,你把心里话给我亮出来,莫拐弯抹角行不行”乔保森窜了股火气。
符刍荛气虎虎地吼起来:“我劝场长手下留情,这三个职工都是苦力身,莫当鱼肉放到丁板上任杀任剐!若不是场长对我栽培有恩,我如何敢做这种小人勾当,场长你把我的话记在心里,处分人时三思而后行。”
说完,符刍荛起身离开,顺手把门拉开,又咣噹关死,震得山响!想当初,他原本打算和盘托出葛藤背地里捣鬼,然而他铭记那一天的承诺,并且眼下居然违心地干了些不甚光明的行径,内心自始至终抱愧自怨,到底舍弃请赏邀功的思想……
乔保森善于秋后算帐。原来他想饶了那几个职工好事者,但乔小槐的密语使他下定决心要惩罚他们,以儆效尤,同时也可以敲山震虎,威胁举报他斑斑劣迹的那位“冤家”。事先,他得同李长水和葛藤民主协商,探探他们口风。结果是:李长水反对打击一片,建议惩处“出头鸟”;葛藤却主张一起处分,再扣以工资。乔保森最后采纳李长水意见,只对身为党员的钟桧进行党内记过处分。
国营军停界林场的党务会议室与会议室不可同日而语。会议室谈不上真正意义的会议室,只不过是在吃大锅饭年代用的大餐厅,如果需要召开职工大会,便腾出空间,摆好长椅若干排。领导讲台也就便,拉一张餐桌,周围陈列些凳子靠椅就差不多了。然而场党务会议,却聚在一个专备办公室里举行;里头有张椭圆形会议室,中间凹进去了,可以摆些假的塑料花,由于没时间请人打扫,花叶蒙满尘灰;在会议室的正东墙头贴了四张自建场之初便高悬原处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头像,纸页几乎焦黄,边角也卷毛剥落,但好像至今没有谁提出该撤该换的意思。最引人注目的是四幅画像两旁又涂了两幅语录,墙面白垩垩的,字却米黄,字幅的纸底子赤橙,如此那两行语录就分外醒目,一行是:“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一列为:“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
公元一九九二年开春日常工作第一天,乔保森破例不召开全场大会,而举行一次党务会,地点就在党务室。室内烧了盆松木炭火,大家围着圆桌正襟危坐,拢共二十五名党员,因那房间太小而显得几分拥挤。乔保森起首发言,做开场白,接下来翻出新印的年初制度规章以及上级文件,厚厚一沓,和尚念经一样诌了下去。诌了大约个把钟头,这才言归正传,说:“现在请副场长李长水宣布州局党委重要文件。”
李长水性子比乔保森更慢,先要戴老花镜,再把文件翻好,然后认真浏览一遍所宣读的文件,浏览时李长水须默读,读时轻轻张嘴,咿咿呀呀发出摇篮般的怪调,又拿起杯子喝了口刚冲的酽茶,等茶水滚落肠肚,便抑扬顿挫宣布:“这份文件是对去年民主选举过程中个别党员冒险冲动的最好惩罚,也是党的英明决定。一九九二年州林发第贰号文件:关于对国营军停界林场职工、中共党员钟桧违反纪律蓄意破坏民主选举行为处理的决定——钟桧,男,土家族,36岁,高中文化程度……”
理着平头、身材短小的钟桧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表现得坦然近于麻木,逆来顺受的传统人格必然为偶然的义愤填膺埋单。党员们像一群泥塑的偶人麻木而不仁,没有谁敢站出来替他说句公道话。当他朝欧阳松投去寄予厚望的一瞥时,欧阳松故意把头偏向墙隅,似乎在专心致志阅读手里所捏一份《人民日报》。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像罹病家猫,慵倦的神情缺乏一种热情,或者更精确说是正义。曾几何时,他们的父辈祖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