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从军从沙发内巍然立身,去摆于客厅角的那堆椪柑筐子抠了一个椪柑,剥皮尝了瓣果肉,可能酸得受不了,不停地倒抽凉气,重新回到沙发原座,讥哨道:“保森呀,你这经济林是老娘子熬年,一年不如一年;如何买得出去,还口口声声搞市场经济?瞎扯乱弹。”
这么严厉的批评像潮汐漫灭了乔保森的狡辩和满条红的振振有词。乔保森与其如坐针毡,毋宁三十六计走为上,欠身说:“那我们就不打搅老书记了。”
满从军不起身相送,也不置片言只语,拿着那块摇控板,使劲按了几下,电视机的音响便勃然大许多。他开始专注电视节目,不顾乔保森和葛藤怎么出了门。倨傲的模样犹如一尊佛。
与父亲形成鲜明对比,满条红送他们下了单元楼,来到宽阔的四大家水泥坪场。乔保森突然想到“红厢坊”该结帐盘底的事,就问她:“条红,应春花结帐了么?”
满条红说:“前天刚刚结清,谢谢姨爷。”
返场路上,乔保森发牢骚,说:“老子耳朵都快结茧了。”
葛藤奉承他:“你莫信老货那一套过时东西。”
乔保森说:“也是为我好。”
葛藤蔑笑说:“鬼。不听人讲——高级干部先干一步,普通干部流氓进步;送上美女主动办,送上钱财推着办。”
乔保森叫他逗乐了,笑道:“小葛,这几日劳你神了,过完年你多填报补助我认批就是。唉,神仙佛祖天多,明儿初三再在车后厢装二十筐,送州局领导。”
“二十筐光装后面可能装不下。”
“车里头可以塞几筐。”
“那县局头头呢?不送啰?”
“先上后下嘛。”
葛藤记得刚才在满书记家遭遇的尴尬,补充道:“场长,我看今年椪柑味道欠,不如改送其他礼,中用。”
乔保森的脸霎时阴沉下来,不高兴地问他:“你提提意见。”
“甲鱼,天然甲鱼”葛藤拍一下方向盘。
乔保森不免嫉妒他,含讽带刺地道:“几时你变得这么聪明了,今后转干当场办主任非你莫属。”
“那得仰仗场长你提拔、栽培啊。”
乔保森说者无心,葛藤听者有意。二十岁招工进场,从开拖拉机到驾驶机动车,葛藤干了十几年司机仍脱离不了掌方向盘任人使唤的命,场长换了一届又一届,到头来终归是一名地位甚微的国营职工。而他到底不甘平庸,出人头地的欲望就像常绿阔叶林一样四季常青又生生不息。这一次巴结上乔保森,日夜跟他厮混,虽然乌烟瘴气,但归根结蒂咬咬牙关,总归“苦媳妇熬成婆”。退一步讲,即或乔保森不同意将他转干,凭乔某人那副德性,他相信自己能够摸透乔的歪经,甚至无时无刻,他都在攻于心计地收集乔保森违纪违规甚或违法证据,这些现在看起来微不足道,若等到今后翻脸摊牌,诸如此类的琐碎可谓基础的基础。
葛藤并非城府特深的人,回家便把乔保森的所谓玩笑当面跟堂客丁香复述了遍。
“他不是省油的灯”女人不以为然,而且甚为疑惑。
葛藤鼻孔哼哼地道:“老子也不是苦行僧,他乔保森更不是什么圣贤耆老,翻脸对双方都没好处。”
丁香说:“去年他刚调上山,你拜年到底送了多少礼。”
葛藤回答道:“一千元,不是你点的数么。”
丁香说:“今年呢?”
葛藤说:“今年老子放血计万,跟他摊牌,逼他留一张工转干指标。”
“你有屁钱,平日打牌你‘孔夫子搬家’,哪里望你赢过几回”女人抿紧下巴颏儿,流露不屑的神情。
“你不是存着私房钱万多块么”男人狡黠地瞄她一下。
“那是我自个腌酸菜下山批给县城菜贩子赚的。”
“哼,讲话不怕弹牙齿!讲得倒轻松,光腌酸菜挣鸡巴钱,个个月工资让你手脚快当先领了,跟土匪强盗有何区别,一个女人也不怕丑。”
丁香不敢也难得跟男人较量,毕竟两口子横竖都爱搓麻将,如今办正经事犯难,相互指责双方也无济于事。男人看女人服软样子,讪然地支身走开,也不理睬她。
第二天,葛藤上班比较偃,那个戴高度近视的后生石柑来家门口通知他快去场部。丁香正在洗衣,知道公事相扰,便坐在脚盆边的靠椅内扯嗓子叫葛藤名字。女人呼了一阵,屋里传来男人沙哑嗓门:“喊屁,大清早的。”
葛藤惺松着眼皮,只身内衣内裤从屋里踱到门外阳沟旁,见是场办的石柑,并不认真打量对方,说道:“小石,么子事情,那么见急。”
石柑说:“场长要你出趟车。”
葛藤说:“不是讲好了十点钟吗?”
丁香在木搓衣板上将衣服搓得叽吱作响,听了这话,便扬起一串银玲似的声音,快人快语道:“场长叫你去你赶紧去,莫耽误公事,未必你是在跟人家年轻人计较,没出息的呆鸟。”
“晓得了,我等会儿马上到场部来”葛藤先打发走催命鬼似的石柑。
“去第八工区,场长的意思“石柑说,转身跑回场办。
那葛藤折回里屋换了衣裤鞋袜,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丁香身边,阴鸷地道:“你莫在人前数落我不是,行不行。”
丁香笑道:“晓得。我讲声对不起,好么!快去第八工区。”
葛藤取了车,赶到第八工区贮木场,老远望见一辆大卡车停在那儿。一些职工正扛了原木,陆续装上车厢。他注意到这些杉原木一例的前翘后圆,应该是做寿器的坯料。第八工区组长欧阳松站在车前指手画脚忙着指挥装车。
葛藤想,既然乔保森指示欧阳承办,说明乔很看重他。这卵人中专毕业,又当干部,场里场外人缘极佳,是人说他今后最有可能接乔的班。他的年纪和葛藤一样,同年生人。葛藤一直妒忌他。
“葛师傅来啦”欧阳主动跟葛藤打招呼,葛却显得漠然近乎麻木,机械地点了点头,并不用言语回应。
葛藤撇开欧阳,把卡车司机&;shy;&;shy;——县木材公司车队一位中年汉子,扯到偏角偷偷地问道:“这批栋子是送谁的?”
这师傅也认识葛藤,彼此同行,话也说得底实:“是乔场长指定送州委副书记胡杨的料,替他父母亲做棺材。”
葛藤恍然彻悟,原来胡杨已从武陵县委书记刚刚赴任自治州副书记。对葛而言,这可谓新闻头条,到底山里面过于闭塞。
“听讲胡杨他娘病重,活不到好久。真邪乎,自他讨你们林场那美人胎子曲柳,胡杨不光他娘不对劲,连他宝贝独生女也不认爸爸,拍屁股考托福远渡重洋去了美国。”
卡车师傅弯弯肠子,知道的名堂还真不少。葛藤分他一支精品白沙香烟抽,俩人乱糟糟又扯了通。
薄暮时分,一卡车杉原木装好了车,大约不下四个立方米。葛藤搭了欧阳松驱车到场部接乔保森,一行三人尾着卡车下山,往武陵县城挺进。车里,乔保森神态自若,说:“俺们先到红厢坊玩,我请客做东。”
欧阳松问他:“那乔小槐不来了么?”
乔保森爽朗地道:“这一路要闯多少木材检查站,他开警车,带卡车先行。明说吧,这批木材算场里赊给我侄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