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单静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低沉的呻吟隐约从远处传来,余韵不绝地扩散开来,如同晨鼓暮钟冲撞着她们的听觉。
“谁?”易小柔大叫一声,声音却传不出去,只是在周围萦绕不绝。
这声问话倒提醒了单静,她挣扎着爬起来,面对浓雾团团乱转,伸出手像是在迎接什么般喊道:“尚军,尚军啊,是不是你?是你来了吗?尚军呀,你倒是说话啊!”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易小柔又何尝不是焦急呢?根据杨海的话,死了多年的人不是早已融入天地,就是重新凝聚成形,再世为人,若是多年后还以魂魄形式“活”在世上,那不是有着巨大冤屈,就是突然横死无法承认事实的,总之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对像,能离多远最好就离多远。
呻吟声随着单静的大喊靠了过来,越发清楚起来,可以听出来是个男人,嘶哑低沉的声音仿佛充满了伤痛,不断变化得高低。
不久后就变成能让人辨认的语汇,易小柔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好了,那个词她很熟悉,只是一个人的名字:“阿静!”
单静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即惊喜又害怕,更多的则是愧疚。她一听出来,就往那声音方向寻了过去,易小柔哪敢放她一人,立刻跟了上去,在浓雾中追着她一角黑色衣衫,生怕跟丢了。
当易小柔冲出浓雾,看见眼前场景时,顿觉大事不妙。那个男人虽然她不认识,可是以年纪来看,大概就是那位初恋情人,现在她知道了他叫尚军。
尚军仍然是当年样貌,不得不说相当周正——国字脸,浓眉大眼,嘴唇不说话也像是在笑,看起来就是充满正气,是个堂堂男子汉。
此时的样子不仅没有死了多年的狼狈,甚至比活人看起来还精神,栩栩如生。单静只看了一眼,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一边大喊他的名字,一边张开双手抱了上去。不想一抓之下抓了个空,就如同易小柔当初抓她般。
她怔了怔,颤抖地停下手,小声道:“尚军,尚军啊。”
男人微微低下头,待看见她时,先是呆滞了片刻,接着眼圈也红了起来,双唇微微颤抖,带着极力压抑的感情道:“阿静?”
“是我啊,是我!”这下子可算是解除了感情的关闸,单静啕嚎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是来找我的吧?我知道,我都知道!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啊!”
骂她,打她,打她吧!这样她就可以死心,我就可以劝她回去了!
一时间分辨不出真假的易小柔在心里这样拼命祈祷着,期望这个“尚军”能按她所想的行动,给她一丝希望。只不过,他却准确地违背了她的希望,拉起单静的手呜咽着道:“你受苦了,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可是我也冤啊,为什么我就要死,明明什么坏事也没做,我还想和你过一辈子哪!还有我的儿子,我一眼都没有看过,我真想看他一眼哪!”
这话真是点中死穴,易小柔绝望地闭上眼睛,听见一对老情人紧紧相拥哭成一片。
就此放弃吗?就此承认自己的失败?
放弃吗?
放弃?
不!
易小柔睁开眼睛,深吸一口并不存在的空气,感到胸膛涨得满满的——我不能输!我还不能输!还没有到十二点!好吧,虽然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可是总之还没到十二点!
“还没到!”随着这声不自觉涌出嗓子的大吼,她脚下用力,像是飞一般扑了过去。
事实上,她确实飞了起来,就像她想像中的一样,她几乎从三米高的地方直接落到了尚军的头上,把他整个“人”压得在地上滚了几圈!
她掐着他的脖子——如果那确实是人的话,她的力道足以把那脖子掐断,因为她就是这么想的——可惜,他不是人,双眼即使往外突出如同金鱼一样,可是脸上的表情却仍然定格在似悲似喜的笑容之上,咧开嘴一句一字地说话,完全不像个被掐住脖子的人:“放开我!”
“不放!”她一边在内心默念“我的拳头是铁做的”,一边毫不留情地向他脸上落下拳头,“你根本不是单阿姨的男人,你已经死了几十年了,你根本不该回来!”
“放开我!我要见阿静!”
这话的煽动力比什么都强,她还没来得及回嘴,就感觉衣领一紧,眼前的景色不住往下落去,而且还上下颠倒。当她重重落在地上后,才明白自己是被人拎着衣领像个枕头般摔了出去。
这里除了她之外,还能有谁?
单静正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她不像易小柔,有杨海指点,知道自己所处的状态,也不明白在这里想像力和决心能起到怎样的作用,她只是一时情急而已。
不过此时她来不及细细考量其中原因,急忙跑去扶起尚军,关切地问话。俩人一番细谈后,互相搀扶着就准备转身走人。
这样的情形易小柔当然不能允许,她挣扎着爬起来,奔上去一把抓着单静的手臂,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眼睛已经血红。她的意志力正在超越背后控制的力量,试图挽回事情的发展:“单静,你不能走,他不是尚军!他如果是,怎么可能会想要带你走?怎么可能会要你在生活正好起来时,让你死!他越是爱你,越是不应该这样做!真正的爱不是这样的,真正爱你的话,是不会怨你的!你死了,你现在的老公和孩子得多伤心,他们会难过啊,你有没有想过!?他根本不是尚军啊!”
这话是对谁说的,易小柔已经分不清楚,可是她这一说就停不下口。单静脸上现出微微的犹豫,尚军似乎察觉到了,一把揽紧她的肩膀,大声道:“这么多年了,我只想和你过,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能来陪陪我?我真的不想再一个人过了!”
这番话杀伤力极强,立刻让单静的心思倒了过去。易小柔只能拼命抓住她的胳膊不放手,双脚踩进地面下,紧紧勾住,阻止他们离开的趋势。双方一时僵持不下,互相扭打在一起,以易小柔的意志居然和尚军单静俩人加起来还势均力敌,谁也不愿意放手。
无计可施之下,易小柔唯一的办法就是拼了老命,怎样也不能让对方带走单静。她几乎使尽了这些年来所知道的招数,用手抓,用脚踢,用牙咬,所有能用上的全用上。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放手!
你能行!你有力量!你能行!
在心里自我催眠后,她的力量似乎猛然间增大了起来,抓着单静的手青筋毕露,狠狠拉住单静的手臂往后一拉——她穿过了单静的手臂,往后弹倒在地上!
个人的意志始终大于其他,这是个唯心主义的世界。
她从地上爬起来时,浑身如浸冰窟。完了,一切全完了,她的未来,老爸的未来,杨海的未来,一切的一切,全都完了。
正当她绝望地等待着那没有一切的未来降临时,一声惊叫使得她的世界重新充满了光明与希望。也不知是超过了时间,还是她的力量起了作用,尚军的脸皮被划破了一个口子,随着浓雾的侵蚀,显露出腐烂的面貌来。
离得近的单静看得最为清楚,大叫一声后全身僵住,一动也不敢动。她的眼前就是那暗红流脓的腐肉,散发出难闻的味道,而她所爱的、心目中永远最完美的男人,此刻却以半嘴发黄碎裂的牙齿含糊不清地道:“阿静,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