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帧看着这张脸,不知不觉绷紧了后背,绷紧了双腿,绷紧了脚尖。
齐云的脸像一把利刃。齐云的美像一把利刃。齐云的眼神像一把利刃。
利刃无声刺进他心室肺腑,血肉无声迸溅溃散,齐帧无声大败。
败给冥冥之中一样不具名的事物。
败的不清不楚,却心甘情愿。
齐帧垂头,与齐云双目直视,神色万分郑重:“云儿,哥哥答应你,不会再不告而别。”
齐云眼神骤亮,抬手勾住齐帧脖子:“哥,我信你。”
“既然信,还不给哥哥松绑?”齐帧半笑半怒。笑是真,怒是假。
“哥哥既挣得开一只手,如何挣不开两只?”齐云半怨半笑。怨是假,笑是真。
“云儿,莫闹……”齐帧半宠溺半无奈。宠溺是真,无奈,也是真——齐云的绳结打的并不牢靠,他一时却真挣不开——因为尹啸的毒,他左手尚未恢复知觉。
齐云不知这其中曲折,也无心去追究其中曲折。他翻身从齐帧腿上爬起来,站到床头去解绳子。绳子本来勒得并不紧,但齐帧自讨苦吃,自床上翻身掉下,绳子这才被绷直了,片刻工夫里,齐帧左腕已一道红痕。
齐云瞧见,不由心疼:“哥,你等我回来便是,为何急着挣脱?”
齐帧一撇嘴:不挣脱,听任你和那和尚搂搂抱抱、没完没了么?
当然,有些话只能在心里想,不可在嘴上说。
心口不一,有时是人的一种本能。
本能驱使齐帧面露委屈:“云儿,以后别吓我。”
齐云一边扶起齐帧,一边将绳子丢在地上,“我打的是活结,一拉就开,”他说着扫了眼尴尬的齐帧,“倒是哥哥闹出这么大动静,吓了我一跳。”
齐帧将僵硬的左手不自然地掩到背后:“我哪里想的到是活结……云儿,你要绑人,怎能用活结?”
“怎么不能用?姜太公临渊垂钓,不也用没有弯钩的鱼竿吗?”
“好好好,”齐帧失笑,“你是姜子牙那般圣贤,我就是那条自愿上钩的蠢鱼。”
做一条蠢鱼,何尝不是一件极快乐的事?
世间很多不甘,很多烦恼,很多挣扎,不过是因为你不肯在该蠢的时候蠢下去。
齐帧蠢的甘愿,蠢的通透,蠢的自得其乐。
蠢的简直没有底线。
这底线主要体现在饮食上。齐帧每日饮食听任齐云安排,从牛血、羊血,到兔血鸭血,最后终于降格成老鼠血。
老鼠血齐帧也认命了。
不仅认命,还在悲惨的命运中拼命发掘幸福,拼命去发现老鼠血的美妙之处。
喝鼠血数日之后,齐帧开始每日临镜自揽,唉声叹气。
齐云终于忍不住发问:“哥哥因何叹气?”
齐帧答:“日日喝鼠血,怕生出鼠须。”
齐云笑:“那要恭喜哥哥了,方圆数里,老鼠已近绝迹……”
齐帧喜色骤现,旋即又收起:“云儿,哥哥怪异,你真不怕?”
“不怕。从前我最怕的是老鼠,战胜第一只老鼠之后,世间再无恐惧。”齐云神色认真庄重。
二人绷了半天,终究同时放声大笑。
笑声在齐家院子里回荡,荡起好久不曾见的勃勃生机。
生机在齐帧体内向阳而长,仿佛一颗新苗,就要拱出腐木。
齐帧从未想到,成为僵尸,他还能这样全盘被人接受。他还可以活得如此不加掩饰,如此肆无忌惮。
——如果鼠血味道再甘美些,生活堪称完美。
齐帧如此想的第二天,就发觉鼠血味道当真甘美了些。虽然量更稀少,色泽却美妙。
齐帧只以为今日这只老鼠格外肥美,却未见齐云衣袖底下多了数道血痕。
世间事这样曲折幽深,人心这样幽深曲折。齐帧不是神,怎能一一料到——他怎么料得到,齐云已经成了平安镇最后一只猫的死敌。
平安镇的牲畜小半年前就几近绝迹了。绝迹在镇民的肚子里。战祸连年,田地荒芜,今年又正值大旱——“饿”,就是平安镇的年度热词。
伛肩偻背、眼冒绿光,就是平安镇民的潮流表情。
这最后一只猫,为捉两只老鼠,绞尽脑汁,围追堵截,却次次都被齐云抢了先手——按道理讲,捕鼠是猫的本行,齐云本该是输家,奈何这只猫,太老了。
老到毛秃皮癞,平安镇没人乐意吃它。也老到失了做猫的尊严,只能靠齐云施舍过活——齐云捉来老鼠放血,放到老鼠气息恹恹,总是会丢给老猫。
但是近日,齐云丢给它的老鼠越来越小,越来越瘦。
老猫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终于在这日向晚时分,磨牙,出爪,在齐云手臂上留下示威性的三道爪痕。
齐云躲避不及,只能看着血丝渗出。
血丝渗出的一瞬,齐云第一反应不是疼,是心疼。
替齐帧心疼。他知道,齐帧最爱喝的,其实是人血。
——齐云没有发现,他的世界观已经有些匪夷所思的扭曲。
扭曲或许来自齐帧,或许来自这个一切都能成为食物的年代。但不管原因如何,扭曲已经是扭曲了。
齐云既无力发觉,也无力改变。
世界观扭曲的齐云抬起手臂,两个指甲掐在伤口处,本已渐渐凝固的血丝又淋淋漓漓渗出来。
这一切发生在夕阳与晚风与老猫的注视下。齐帧不能知情。
齐帧当日喝完限量供应的鼠血,四肢舒坦,画性大发,作了一幅鱼鸟图,看得齐云目不转睛。
接连数日,鼠血保持着甘美,齐帧对自己佩服不已——他佩服自己适应能力之强,竟已完全
习惯了鼠血的味道。
当齐云满脸疲惫站在齐帧面前,告知他老鼠越来越难抓时,齐帧甚至感到一丝失落。
失落之后,很快是一丝欣然,一丝蠢蠢欲动。
这蠢蠢欲动不加掩藏展露在齐云面前,让齐云无可奈何一笑:“哥哥,我不该拘束了你,你自己去……觅食吧。”
齐帧有些难堪。被人一眼看透,总是有些难堪。何况被看透的是不甚光明的想法。
齐帧挠挠头:“云儿,你放心,我不伤人。”
齐云点头:“万物有灵,就算是野鸟野兔,哥哥也点到即止,留它们一条性命可好?”
“点到即止”……这是个技术活。
齐帧凝眉斟酌片刻,也斟酌不出自己能否做到。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点点头就能叫齐云心安,为何不点?
如果齐云心安了,自己便心安,野鸟野兔如何,又有谁认真计较?
齐帧带着这样的含混踏上觅食的路。
自由之路,解放之路。最重要的,这条路管饱。
很快,齐帧失望了。龙盘山中大小猎物已被饥饿的猎人搜刮殆尽。齐帧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比败兴更败兴的,是归家后齐云一个凛冽的眼神:“哥哥,你答应过我,不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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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7、小荒唐 。。。
世上最窝囊的事之一,就是替人背黑锅。
如果有比背黑锅更窝囊的,那一定是背了黑锅还没有半点好处。
齐帧摸着辘辘饥肠,对死去的平安镇民李槐生出莫大的怨气。
怨他死的不合时宜——早一分不死,晚一分不死,偏偏死在自己离开的短暂黄昏里,还死的如此大肆声张。
李槐很冤枉。
一个死人是没力气对自己的死大肆声张的。
声张的另有其人。其人是谁?没人知道。世间的流言往往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