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起了争执,在那个夜晚偷尝禁果。
秦沛林忽然离开家乡前往省城的理由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单纯。他冲动过后愧疚万分,只一心想要凭着自己的才能在省城某到一份好差事,然后将韩瑶接出去,再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
现实证明,他的想法太过学院派。他有什么才能,他大学肄业,前二十年又只知道跟书本打交道,他能有什么才能?他或许有才,但在面对那个光怪陆离的社会时,他无能。
男人的自尊受挫,秦沛林无颜就此打道回乡。于是徘徊在外,借酒消愁。
那件改变他一生的事情,才有此发生。
韩瑶曾有一个订过娃娃亲的未婚夫,有一日,那人在一家小饭馆门口遇到醉醺醺的秦沛林。因为气不过自己居然输给了这样一个没用的醉鬼,那人就趁着秦沛林烂醉,甩下手脚将他暴打一顿。
秦沛林被他打断三根肋骨,再加上肺部出血,这才被送到医院急救。
那一次输血的理由其实不是胃出血,但不论由来是什么,他因为输血而感染AIDS都已成为事实。
那个打人者在事后却撂下了大笔的医疗费——在秦沛林看来,那不是仁慈,不是负责,而是直挖人心的耻笑与嘲讽。
更屈辱的是,他确实需要依靠那笔钱才能苟延残喘下去。
那段黑暗岁月至今不堪回首,秦沛林心中充满了恨,他很自己,恨那个人,恨那家医院,恨那个提供血液的人,他甚至恨韩瑶!
他想过一死百了,是秦沛祥带来了韩瑶怀孕的消息,这才使他从那无边的仇恨与痛苦中挣扎了出来。
秦沛林豁然惊醒,如果说他受到了命运的百分之两百挫折,那么韩瑶与她腹中的孩子又将面临怎样的苦楚?他在这里怨天尤人,又可曾想过韩瑶的艰难?那个女子是他曾经口口声声许下爱意的人,但事实上,他又哪里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
从他与韩瑶相恋开始,他表现出来的不是担当,而是伤害。他以爱情的名义逼迫韩瑶与家中决裂,他又以爱情的名义让韩瑶以为在秦家村受到的排挤都是理所当然,他更以爱情的名义得到了韩瑶的身体却在婚姻面前临阵脱逃!
秦沛林听到那个消息后,就在病床上整整反思了一个夜晚。到最后,他发现他对不起的人,又何止是韩瑶和他们的孩子?他对不起望子成龙单身将他拉扯大的父亲,他对不起曾经凑钱送他上大学的乡亲,他对不起为他能够上学而早早养家的兄弟,他对不起韩瑶的父母亲人,他对不起……他最后得出一个令他羞愧无比的结论:他不忠不孝忘恩负义,他索求无数却无以回报!
秦沛林不再想要寻死,但也不敢回家。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极好面子的人,估计老父是宁愿他死了,也不愿知晓他感染了那种令人难以启齿的病毒。乡民们也不见得会理解他被输血感染是无辜的,他们也许会猜测,是不是他行为不检点,才会染上这种令人羞耻的病症。
秦沛林更不敢面对韩瑶,因为一旦面对,他就还得在无形中又逼迫韩瑶选择一次:是为了爱情而跟着他守一辈子的活寡?还是伤心离去亲口说出决裂?
以韩瑶的性格,只怕是会选择前者。但生活不是一时冲动,就像韩瑶当初冲动地跟他私奔,后来却在生活中与他互相怨怼。
一辈子就是人生的全部漫长,秦沛林害怕他们的爱情最后却在现实中磨砺成厌烦。
他又自私了一次,他宁可被恨,也不愿意被厌恶。
到最后,秦沛林也只告诉秦沛祥,他因胃出血而在输血中感染了AIDS。他埋藏掉那些爱恨纠葛,给出一个无可辩驳的借口:“我怕传染给别人,我不想害人。”虽然他心里很明白,这种病毒不会在简单的日常接触中传染给他人。
许多人都有伤害盲从的心理,所以秦沛祥明知道这个理由并不能完全成立,他也在一定程度上默认了秦沛林的说法。
因此,当秦秣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的时候,秦沛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惶恐。他自己不害怕与秦沛林接触,并不等于他就敢于放任秦秣去靠近一个AIDS感染者。他养育这个女儿将近十九年,早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骨肉,又怎么敢让她去面对哪怕一丁点的危险?
秦沛林害怕之余,更多的却是羞愧。他默默地望着秦秣,听她说:“生老病死,我们都逃不过。至少你还在这里,我还能叫你一声爸。”这种感觉,真是叫人酸得从骨头到血液都一起颤抖。
这是他的女儿,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而并非只存在于照片和兄长描述中的女儿。
秦沛林从来就没想过,这辈子还有能见到秦秣的一天,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哭还是该笑,或者大发雷霆将她的至亲骨肉赶离身边。
最后,秦沛林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说不出话,无话可说。他只是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猜测,做女儿的,在得知生父居然是一个AIDS感染者的时候,会有什么想法?她是觉得羞耻?还是觉得害怕?或者是觉得怜悯?
不管哪一种,都是秦沛林不愿意接受,又无力反驳的。
秦秣的表情很平静,秦沛林从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室相顾无言,许久之后,方澈诚恳的声音响起:“两位伯伯,我们现在可以讨论关于治疗的问题。”
秦沛祥兄弟两个一齐将视线转到方澈身上,然后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般,又一齐用惊异目光审视他。
在这样的时候,这个年轻人与秦秣一起出现,足见他与秦秣的关系非同一般。秦沛祥与秦沛林先前是无暇顾及他,此刻仔细打量方澈,自然是掺杂了审核与考究的意味。
“你是?”秦沛祥将视线落在方澈与秦秣牵着的那只手上。
方澈感觉到这目光,却没有分毫要避讳和退宿的意思,他只是微微含笑,温温和和地说:“我叫方澈,是秦秣的朋友。”
秦秣正在思索着要不要告诉韩瑶真相,也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只在听到方澈的话后,点头道:“是我的好朋友。”她随口在“朋友”之前加了一个“好”字,也算是在表明用心。
但现在显然不是解释她与方澈关系的时候,秦秣想了想,很是认真地问:“爸,我现在应该怎么区分你们?是不是一个叫爸爸,一个叫爹爹?”
这个问题又引来了秦家两兄弟的沉默,片刻之后,倒是秦沛林挤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有些艰难地说:“你已经叫了二哥那么多年爸爸,以后,叫我……叫我……”
他说不出那个字,秦秣就很复古地叫了一声:“爹!”
虽然很少有现代人在日常对话中这样称呼自己的父亲,但秦秣叫得顺畅,秦沛林听着还是产生了幸福与酸涩交错的奇异感觉。
他是一个大男人,已经惯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很久,这时候他笑不出来,哭也不至于,只是又怔怔地瞧着秦秣,像是要这样看到时光尽头。
傍晚的时候,三人才一同从秦沛林屋里出来。秦秣走到堂屋门口,秦沛林又道:“秣秣,去英国看看你妈妈吧。”
秦秣转头问他:“你自己不想看?”
秦沛林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我怎么去看?”在十几年病痛、悔恨与思念的交互折磨下,他其实早将那点过不去的面子给放了下来。如今只闻韩瑶病重,秦沛林远没有他所表现的那样漠不关心。他甚至下定决心,假如韩瑶先他而去,他将不再苟活独生。
哪怕韩瑶早将他恨如骨髓,哪怕韩瑶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心里竟然存着这可笑的殉情之念。
殉情之可笑,在于他们之间早就没了当初的爱情,更在于,秦沛林的死志并不单单只为爱情。他见了秦秣,忽然就觉得,这滑稽的一生也无所求了。
秦秣最后只点点头:“看来你还是想要见到她的。”
三人转身离去,秦沛林坐在轮椅上愿望他们的背影。
等一起上了车以后,秦秣才问秦沛祥:“爸,我爹他一个染,还行动不便,生活要怎么自理?”
秦沛祥呆了片刻,才缓缓道:“他能走路,只是身体虚弱,所以多数时候都坐着轮椅。我常去帮他打扫卫生,有时候也帮他请专业护理。”
“邵城的医疗水平不够吧?”
秦沛祥苦笑道:“他不肯到大城市去。”接着他又叹气:“也是,如果不在邵城,我也照料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