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第四天,已经是满腹怨气的雪川差点发飙。
“你……”
四天了,这还是雪川见到的第一个活口。
这个男人长得太漂亮,又纤细,一脸波澜不惊的表情。
雪川想笑,这就是朱颜辞要他看好的人,思月轩。
这人漂亮归漂亮,可惜是个男人。雪川暗暗叹了一口气,开始扮无辜,可是想说的话还没说呢,思月轩先开口了。
“你一个人?”思月轩问他。
雪川觉得他好像受了蛊惑一般,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美丽,冷静。
让人觉得似乎不该在他面前说谎话。
事实上,他也不用说什么,思月轩又问他:“你在等人?”
雪川摇摇头。
“那你跟我走吧。”
雪川见他的手指在药箱上轻轻扣了两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指尖如玉。
隔了很久以后,雪川跟他熟悉了,才问:“当时为什么要带我走?”
夜凉如水,一轮圆月,繁星点点。
思月轩仰头注视着夜空,然后叹气,垂下头来,斟满了一杯桂花酿。
酒是他自己酿的。
清水入缸,淹没江米,以木瓢搅之撇去赃物;再将米上笼,以大火蒸至八成熟离火;浇水,先米中间后笼周围;再将之平散摊开在案,撒曲面,拌,需均匀。
置木棒一个,于缸中心,将米从四周装入轻轻拍压,后木心转动抽出,口成喇叭状。白布盖之,再加软圆草垫,三天后酒醅即熟。
然后将缸口横置两个木棍,铜丝萝架其上,萝中倒多少酒醅,用多少生水几次淋下,手入酒醅中转、搅、搓、压,反复不已,酒尽醅干。
酒中加糖,加桂花,加热烧开。
酒香绵甜。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微微眯了眼,道:“一个人总是难过。”
思月轩时常出诊,赚来的银钱换了米粮衣物,加上他一个,也不算费力。他闲下来的时候读思月轩房中的医书,偶尔思月轩也亲自教导他。
思月轩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
有一次他研磨画一幅仕女图,画完了,自己愣愣地看。
“这是谁?”
雪川好奇。
思月轩苦笑:“我以为画出来的是她,结果怎么却又好像是她呢?”
说话的人奇怪,听的人也觉得怪。那仕女图,有一次他出诊,特意请了外间的人装裱过,挂在了自己房中。
于是偷偷问了朱颜辞,朱颜辞也不肯说,却叹气:“他也不过是一个痴人。”这世间痴人太多,不愁多他一个。
雪川仍旧不满足这个答案,趁他有次喝得醉眼朦胧的时候,问:“你画的是谁?”思月轩的目光里,闪出一丝柔情。
“缘海苍茫逐滟语,浮舟遗世只待花。”
他笑了。
“只可惜云破月出,却弄花影。”
雪川看着他一杯接一杯,最后真的醉了。
手支着头,静静看那一轮圆月,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怔怔地看着他落泪,雪川咬着牙,进屋找了件外衫给他披上。
“雪川,你知道浮舟么?”他是真的醉了。
雪川摇头。
思月轩的眼泪止不住,却是微笑:“浮舟啊,她是个傻瓜。”
他讲他们青梅竹马,他讲她最喜欢桂花糖,最讨厌别人欠着她什么,他讲思家的恩恩怨怨,他讲他成了医士,他讲她入宫成了尚乐。
然后他讲,我欠她,欠她一辈子。
可是却连说对不起的勇气和资格都不再有了。
雪川问:“如果能再见到她呢?”
思月轩伏在石桌上,没说话。
谁知道她真的来了,还有他的亲弟弟。
雪川第一眼见到浮舟,就觉得,她其实跟那画像上的人有七分相似。
剩下的三分,却不知道是谁的。
思月轩摸着他的头,道:“要叫她薄碧氏。”
雪川不服气,因为思月轩叫她,总是叫浮舟的。
浮舟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来的时候伤得很重,全靠思月轩医术精湛,拼尽全力。
浮舟醒了,跟思月轩不吵也不闹,只是偶尔闲谈几句。
平静疏远。
只有那天,在小院中,思月轩的手捏住她的发端,阳光洒在两个人身上,如此安适美好。浮舟的眼睛还没全好,她肯定看不到,那时候,思月轩的眼角湿了。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定了,看着她离开。
他长叹了一口气,遇见殷含殊,只见他一脸苦笑。
“喂,你喜欢你哥哥吗?”雪川突然想问。
殷含殊愣了片刻,走开了。
隔了几日,思月轩对他说,明日别叫起身,别人问起来就说我出诊了。
雪川点点头。
第二天来了很多人,马蹄声,车轮声,在前院交杂,浮舟对他笑:“那你要告诉他,我走了。”他咬住下唇,点头。
他们离开得很快,这般决绝,像是没有半分留恋。
呆呆地看着一地烟尘,过了好久,他才转身回房。
却见思月轩靠在门柱边。
她走了?
嗯。
说了什么?
她要我告诉你,她走了。
这样啊。
你难过吗?
难过。
那为什么不哭?
因为哭够了啊。
思月轩转过身,走进屋子里,声音还是不咸不淡。
以前给她备着的药,都扔了吧。
反正,她再也不会来了。
结局
“在想什么?”
我微微一怔,抬起头来,看见颜莛昶一脸平静。
摆摆手:“没什么。”
“今天七夕,真的不叫他们入宫来么?”颜莛昶的手掌轻轻地摸着我的脸,指尖有薄薄的茧子。“不用,人家一双一对的,你这不是存心搞破坏么?”我侧身在软塌上挪出一点位置,他坐了下来:“你今天去练剑了?”
点点头,颜莛昶也跟我一起看月亮。
月亮是橘红色的,像个鸭蛋黄。
仍记得当日从尹丰回来,朝中大臣皆来迎接,那面上隐隐的不甘不乐,让我觉得很好笑。非得要我死了才开心吗?
真不知道这帮人存的什么心,我这个皇后还真是不讨人喜欢呢。
等入了宫,朱燕领着人伺候我沐浴更衣,忙了好一阵,终于坐下来了,想要喝杯茶,刚想叫明兰,一个“明”字出口已醒悟到不对。
新挑上来伺候的小姑娘,手脚利落,训练有素。
可是我却在想那个手忙脚乱经常摔跤的身影。
幸好那晚上身边有颜莛昶,天气那么热,我却抱着他不松手。
颜莛昶轻轻地吻着我的眉心,守着我流泪。一整晚,我没说为什么,他也没问,只是轻声叹气。
“这段日子天气开始凉了。”他沉声道。
嗯,的确,秋天嘛。
“转眼又是一年七夕。”
天阶夜色凉如水。
“七夕乞巧许愿,你许的什么?”颜莛昶突然问。
“这是女人的事,你一个男人问什么问?”我斜了他一眼。
他吃瘪,不再问。
这许愿么,记得以前小的时候,在待花馆里,姐妹准备瓜果祭品,在院中摆了案几,香炉上青烟袅袅。
叩首。
默念自己心愿,再叩首。
南唐冯廷己,有乐府一章,名曰《长命女》,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我笑,三愿若是达成,夫复何求?
月不团圆,人亦不团圆,方是世间常有。
我是个俗人,也妄想着人月两团圆。
握着颜莛昶的手,手指交缠着手指,安安稳稳,如此一生,也不错。
吾唯望三身皆有幸,人事静好,流年如昔。
夜深时候,我已经阖上了眼睛,睡意沉沉。
颜莛昶横过一只手,抱住我的腰,突然道:“阿碧。”
“唔?”我半梦半醒。
“明年春时,要出兵了。”
我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我要御驾亲征。”
脑子里一个激灵,我清醒了。
想说的话有千万句,最后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一句:“我知道了。”
我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有些事,他做了决定,我只能倾听。
我从未要求我改变什么,我也不想求他为我改变什么。帝王之家,感情最是淡薄,他给的已经够多了。
任性不得,奢求不得。
我早就习惯了。
扯着嘴角,拼命挤出一个笑容:“来年春天,还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