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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她负伤离去后的这些日子里,他几乎夜不能寐,偶尔投入眼海,忽然间又会惊醒,梦境与现实交织,痴缠着他不放,在那些来来去去的浮光掠影中,他看见的全是她。
而现在,她又出现在他眼前,就在他对面,离他那么近,只要伸出手就可以触到,可却仍是天涯海角的距离。
如果从来没有相遇,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又或者,如果能够重来一回,时光若能倒流,你会选择带她离开这些纷纷扰扰,什么云山海月都不理,权势利欲也都与他无关,他只要她好好活着。
一如他现在希望的一样。
“谢大人,忘了问您,要喝茶还是饮酒?”小二在外头恭敬地问道。
“酒。”他简短地答。
“好嘞,一壶回头太难——”小二嘹亮而拖长的声音缓缓回荡。
——不怕回头太难,只怕回头太晚……我是不想回头,也不能回头。
未晚突然就想起,那夜他来俱欢颜找她道歉,曾说过这一句。
他寂寥却又满不在乎的神色,让她觉得心痛。
再后来,他吻了她,坚定而温柔。
“小时候我丢了一只风筝,宣扬对我说,喜欢的东西,就要紧紧握劳它,要不它会飞走,”她缓缓出声,水眸安静地望着他,“后来我发现,有些东西,无论我抓得多紧,握得多用力,始终会失去。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她眼里的深情,像火焰一样烫着了他,他避开视线,冷着声音道:“你应该知道什么叫放弃。”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可是,我不想放弃你。就算我失去全世界,也不能失去曾经和你一起的那些回忆。”
高大的身形顿时僵住,搁在膝上的大掌握紧成拳,他抿唇冷笑:“我不是来听你讲废话的。”
她望着他笑容不变,脸色却更白了几份,声音也有些颤抖:“就算你不承认,我还是要说,你不是真心要对我这么绝情,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够了!”他低喝出声,脸色冷如寒冰,“你怎么就这么贱,这么惹人厌烦,非得要死缠烂打?”
“我……”
“宣扬不要你,你紧追着不放,现在我不要你了,你也不肯罢休,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自以为是,成为别人的负担?”绿眸残忍地盯着她,他咬牙切齿继续羞辱,“如果你真的担心自己无处可去的话,我可以收你做个小妾,没准容婉一开心和你做个姐妹还把宣扬放了呢!”
“住口!”她惊痛地轻喊,泪水涌出了眼眶,淌满了苍白的容颜,“别让我恨你……”
“随便,”他不耐地沉着脸,“你说的事我会帮你办到,请你尽快滚出京城,别再来烦我。”
“为什么?”她低声问,喉咙紧窒。
“对我而言,女人就分两种,有用和没用的,”他的声音淡然得近乎冷酷,“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谢大人,您要的酒。”小二将酒送进来,敬业地无视两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氛。
“姑娘也要?”
未晚点头,脸上泪痕已干。
伤口初愈,她其实是不应该喝酒的,可她却举起手中的杯子,静静地望着谢钦:“这一杯,是我要谢你。”
言罢,她仰头一饮而尽,眼中水光闪烁,却始终未曾再掉泪。
时光急遽倒流,思绪回到从前,风一般的掠过回忆的大地。
那一年,小女孩威气凌人地坐在马上,手中的鞭子抽向那个眼神倨傲的少年,他紧紧拽住,不动如山。
后来她说,下次再让我遇见你,你可要小心了——原来,要小心的却是她。
关山万里,是他带着她从无垠的大漠走到了最初相遇的京城,是他总在她慌乱无助的时候坚定地握住她的手,是他让她体会到了最深刻的甜蜜与痛楚。
然而在感情里,在乎的那一个总是惨败。
——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她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始终冷峻完美的容颜,窗外,月儿爬上树梢,夜色精密动人。
“这么久以来,麻烦你了。”她的心情与语气都已平淡温柔,如狂风骤雨后的风平浪静。
唯一残存的,是眼睫上的晶莹闪烁。
“告辞了。”她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推门而出。
他坐在原地久久未动,然后望着远方的天际,举杯浅酌了一口酒。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身上,光影盈盈流动,拂掠了他痛苦的表情……对不起,不管发生什么,都请你原谅我的自私。我只是,想要你好好地活下去。
六十四、了断
绵长哀恸的钟声撕破夜的宁静,沉重的鼓点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人的心都从胸口中敲出来一样。
未晚翻下床推开窗户,夜色并不深沉,朦胧不清的月影下,流涌的云层有种血色的苍茫,晚风阴寒,卷着悲怨与戾气扑面而来。。。。。。那钟鼓声来自东宫邵阳殿,是宫中发丧。
关上窗,珐琅熏炉里轻烟袅袅,带着清新的药草气息缓缓散入胸臆间,带着沉静凝香。很多个日夜睡不着,她都需要这类药物的作用,而此刻她静静坐在黑暗里,轻烟自面上拂过,凝结眉心,却似吹去了所有倦意。
清晨时分,天光未晓,浓雾弥漫大地。
残垣断壁影影绰绰,一眼望去如在梦中一样,看不真切。
脚下传来一声清脆,蹲下去捡在手中的,是片橙绿琉璃,这个颜色,应该是父亲书斋的房瓦。
未晚闭上眼。。。。。。无数个夜里,她都能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呼唤,晚儿。
可是没有,此刻的她听不到任何声音。
周围一切都很安静,没有那夜的风声,火焰吞噬一切爆裂声,凄厉的呼喊声,就像所有的一切都湮没在昔日的灰烬中,化作无声的尘埃。
六岁,父亲宽厚的大掌握住了她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八岁,母亲亲手为她做了纸鸢,笑看着丫鬟们带着她在园子里奔跑。
十岁,她跟着府里的下人偷跑出去玩,堂兄替她写功课,结果两人一切被罚跪。
十一岁,祖母眯着视力并不好的眼睛为她梳发簪,看着铜镜中的她微笑,小晚儿将来一定能找个好夫君。
这些事情,曾经所有的一切,如今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自己像一缕苟存在人间的孤魂,连回来看以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宣扬希望她能忘记从前的一切,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只有她知道当时是如何的痛切心扉,无论谁的抚慰都无济于事。
只有她知道,在她的心里有一个黑洞,深不见底,把她的快乐、活泼及渴望统统吸走,活着,不过是等待某一天,能将这个黑洞填平。
谢钦看见了,也明白了,可他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放弃了他。
这段日子里,虽然表面上依旧平静,但她一直在想,如今她应该为什么活着。
却觉得累,有种身心俱疲的累。脚下的路已经一步步走到尽头,前方的光亮已经透了过来,可她却不想再走下去,在黑暗里跌打滚爬了这么久,她已经习惯,也没有力气再去想像究竟得到怎样的解脱。
你们告诉我,我怎么办?
独自坐在浓雾里,她摸着身下斑驳的石砖,喃喃问道。
天冷的时候,希望有一个温暖的怀抱。
高兴或难过的时候,希望有谁能静静聆听。
无聊的时候,能有个机会拌嘴吵闹。
清晨醒来的时候,有道专注的目光凝望着她。
一起在某个下雨的夜晚并肩走完半条街。
忘记是哪一天,她忽然发觉,自己想要的,就是这些而已,这些琐碎的,平凡的瞬间。
可是现在,已经再没有机会了。
该结束的也都已接近尾声。
宣扬一直觉得她的性格太过极端,她的确是。
晚儿。
她缓缓站起身,又一次听见梦里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