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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1 / 2)

>黑暗中,牛牛这个名字在我的脑子里慢慢地浮起,落下。然后,我迷迷糊糊告诉自己,牛牛死了。可是,告诉了自己多少次,似乎都不那么肯定。

大概四十五分钟后,车子就已经开到了翠香苑。一个西班牙式建筑的小区,名字取得跟中国妓院似的。跳下车来,首先看到的就是不远处几座海拔一百米左右的小土坡,大概这就是他们的山了。几个土坡间有个大水塘,青黑的水荡漾不定,还有几只鸭子在拨拉水,也许是天鹅,谁知道。大概这就是他们的湖了。

我们一群人,跟在房产销售员后面,先去看了已经盖好的别墅群。嗯,还真的不错,至少不像许多地方的别墅那样,一幢幢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跟农村合作社似的。这里的小楼是交错盖的,相隔的距离可以小小地散三分钟步,闻闻花香。

有个看房子的中年女人,一个人来的,她的一身打扮告诉人们,她顶多是个清洁工,但她说的话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她不停地跟一对夫妻说,我不是来买房子的,我是来看样板房的装修。我在市政府工作,分了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在市中心。我不是来买房子的,我就是想来看看,怎么装修。

好吧,好吧。你是市政府的,有套大房子,不怎么花钱,所以有钱装修。可是,你重复那么多遍干什么呢?我都想翻她一个大白眼,让她闭嘴。

这一事实,当然,是不是事实咱也不知道,她从在车上就开始说,等到了小区,走过了十六幢别墅,她还是在说这几句话。然后,当我们走进样板房时,她闭嘴了。

样板房是一套一百九十平方米的三层别墅。客厅挑高,有两层那么高。吊下来的银灯是一个个闪烁的星星,天花一样密密的星星,分布在房间里,豪华得可怕。不管是开关、龙头、电话,还是地板、橱柜,都被擦得锃亮。每层楼都坐着一个女人。这些女人,面容就像这个声称市政府分了一套房的女人那样,头发蓬乱,面色灰败,穿着碎花的劣制的衣衫,一身被生活折磨得不行了的枯木气息。一行人走过去,她们便拿着抹布来了,无声地埋头擦起地板。

一直到走上三楼卧室,看见一张巨大的、像房间一样有两进的、雕满了飞龙舞凤的床,聒噪女人终于发出一声叹息,幽幽地说,“我可没钱这么装修。”

“有一套免费的房子,已经不错啦!亏了你有份好工作嘛,你看,我们得自己掏钱买房子,更没钱装修啦。”那对夫妻中的妻子终于有了机会,刻薄地回答说。

我怎么那么想睡觉呢?我掩住嘴巴,走到豪华的厨房里,打了个哈欠。然后,我听到售楼先生说,“我们还要建三个游泳池,免费对业主开放的。”

有个女人问,“免费游泳池?多深?”听起来,她很擅长游泳。

一秒钟的静默,然后,售楼先生说,“一米二。”

“哈!那是游泳池吗?那是生产队的养鸭池。”我大声在厨房说。说完就清醒了,后悔地看着周围一张张压住笑意的脸,有点慌乱。

47

施刚免费代理的那个案子开庭了。他站在三号庭门口,耳朵里塞着耳机。我把他的耳机拽下来,塞到自己耳朵里听。崔健的《花房姑娘》,“我独自走过你身旁,因为有话要对你讲,我不敢抬头看着你,哦,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觉得不错,就伸手把他的MP3机拽下来,说,“给我听吧。”

他在法庭上辩护的时候,我就坐在办公室里听这首歌,一遍遍地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睡着的时候,我梦见一个男人。他的面孔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有些黑,挺高,眼神聪明,谈吐也还不错。他对我说,“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我很想问他老路是什么,老地方是哪里,可是,我醒了。

就在清醒的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来了。我的确见过他。

有一天清晨,他站在马路对面,有个高挑的女孩子走过来,亲昵地拉他的领子,然后,他们一起走了。还有,漂亮女生抢厕所时,那个被她从厕所里赶出来的男人,不停地叨叨“对不起”的男人。就是他,这个梦中的男人。

我站起来,到卫生间拎了一壶水。夏天已经到了,我的吊兰绿得发亮。阳光暴烈地照着,吊兰得保持湿润。

48

出席庭审。

又是离婚案。结婚两年,分居半年。女方在银行工作,男方在区政府当公务员。这个男人穿着蓝西裤,蓝衬衫,打领带,看上去很腐败。恶心的是,他竟然一到法院,就站在法庭门口开始发烟,声称他在区政府没什么权力,但免费在区里的各大电影院看电影的权力还是有的,叫大家想看电影时给他打电话。

简直是一场闹剧。女主人公几乎是跟我们一起进来的,她进来时,男人正拿出一叠免费电影票在法庭门口散发,她挑了挑眉毛,沉默地注视着她的丈夫演出这场闹剧。

我们坐下来,清理了一下现场,叫无关人员退庭,也花了不少时间,因为电影票还没有发完,各路人马都舍不得免费的电影票。

是女方起诉离婚。男方要求分房产一半,可以以现金形式结款。女方表示同意。那么到底是多少钱呢?这套房子是女方单位的福利房,但男方要买商品房,要求至少有十五万现金才可以。女方不同意,说顶多付给他八万。男方火了,说你的钱难道不是我的钱吗?本来这八万也应该是我的。

他的话音刚落,我的笔失手掉在了地上,脑子嗡的一下,睡意往上跳了跳,清醒了一半。

反正也闹不清楚怎么回事,两人在法院的调解下,同意当庭支付十万元现金,当庭离婚。女方坐在法庭上就开始打电话,要她妈妈立刻提十万现金出来。二十分钟后,女方妈妈火急火燎地冲进了门,把十万元的现金扔在了桌子上。

终于他妈的结束了。幸亏这女人爽快,否则,我就已经睡着了。我看看记录,发现有许多字都像花,花瓣延伸到了远处,花形模糊不清,像过季了,要败落了。

我的眼睛也花了。

49

施刚的案子拖得比较久,我都已经坐在休息室休息了十分钟,他才出来。他一出来,就跟上了一帮记者。一部分免费的,有他找来的,有我找来的,还有花了两百元请来的。这钱施刚自己出。他也得了出名而且慈善的好处,我看花个一千块钱也不为过分。

我远远地看着我的男朋友,他站在一帮拿着采访机和小本本的记者面前说话,表情有些疲惫,不是很亢奋。大概是因为拖得久了,纠缠不清消耗光了他的激情。这时候的他,内心怕是早想把老太太甩出几千米外,再也不想看到了。换了谁也受不了总是有人在自己面前哭,在自己面前吵,核心是跟自己无关的钱。烦了也情有可原。可怜的是,他还得装善良,装耐心,装出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感,痛斥不良现象,口口声声谈义务和责任。其实,我猜想,现在他最想吼出来的,肯定是,“爱谁谁吧!关我屁事。”

总算是有些成功的。他替老人争取到了每月二百五十元的生活费。每个儿女承担五十元,除了小女儿,她负责赡养老人。哪怕这种判决可能全然无效,他也不能尽更大力了。等到记者散尽,他的面容顿时憔悴了许多,像在一秒钟内年华老去,脸上登时盖了一层厚厚的尘霜。

吃饭时,他一直闷不吭声,我说话也听不清,好像刚刚被超分贝的音箱震出耳鸣了。吃完后,他突然说,“我妈妈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

我唔了一声,两眼花掉了。我又想睡觉了。我奋力睁大眼睛看着他,想听他的倾诉,可是意识却脱离了我的控制,一点点飘了出去。

“我想不出来,还有人不要妈妈。我更想不出来,妈妈怎么哭得那么绝望,而且,烦人。”他最后的话好像是这个。

我说,“我小时候觉得,妈妈要是死了,我就睡觉。”我打了个哈欠,扔下他一个人沮丧,游魂般走到了会议室,睡了一小时。

50

那个该死的小偷,竟然又站在了法院门口,装得像个公安似的,四处张望。我犹豫了一秒钟,趁着没有车,过街朝他走过去。他一直在看着我,也没有试图躲开。

“你还我的钱。”我往他面前一站,毫不犹豫地说。我怕一犹豫,我就说不出口了。

他张大嘴巴,但没发出声音来。

看见他的虚弱,我松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树上,叹了口气,“做小偷都这么没有职业精神,你说你还能干什么?”

“七千八百块。”他说,“给我一天时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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