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声音低沉的说道,“命只有一条,皇帝的性命金贵,而百官、百姓送一条命,极有可能断送一大家子的性命。三藩尚未开战,已然如此……”
“容若,政治本就是吃人的。我们不硬起心肠,难不成任人鱼肉吗?”
“我只是很讨厌杀人。”而今的纳兰性德跟方才前殿的冷面阎罗判若两人。他可以装作冷血,他可以装作圆滑世故,他可以变作康熙需要的任何模样,但那些都不是真正的自己。
康熙将纳兰性德抱在怀里,轻拍着他的脊背,柔声道,“若不是事关机密,我绝不会让你动手。我发誓,下不为例!”
“真累啊!”盛京受伤之后,纳兰性德越发容易感到疲惫。康熙总以为是身体状况所致,怎会知道他竟是越发的心力交瘁。
几杯酒下肚,纳兰性德的情绪平复了许多,康熙枕着他的大腿,嗅着发辫的淡雅香气,略略发愁道,“戴铎和周培公都不想做官,怎么安置他们两个好呢?放着两个良材不用,岂不可惜。”
“他俩不愿入仕,就去做门客吧。”纳兰性德转着酒杯沉思了片刻,目光落在图海和玛尔汉的密折匣子上,嘴角微翘,缓缓道,“戴铎跟玛尔汉年纪相仿,性情相投,不若将戴铎赐给他。图海虽然满腹文韬武略,但是他性情急躁,遇事好冲动。而周培公的机敏善辩恰恰能降服图海的倔脾气。”
“这倒是个不错的安排。只不过,戴铎和周培公会答应吗?”
他又押了一杯酒,淡淡的说,“此事就交给水浸天吧。她的话,他们会听。”
“玄烨,前阵子我去荣景斋给浸天取琴,在街上看见了曾遶和卫静苏。”
“哦?”康熙双眉微蹙,拉住他玉雕一般的手,放在掌上比量着。
“荣景斋是曾鹤宸在北京的产业之一,听说他抵京后并未直接投靠吴应熊,而是去了辛者库内管领阿布鼐的府邸。他现在的住处也是阿布鼐帮着置办的。”
“那卫静苏又是怎么回事?”康熙端详着纳兰性德的掌纹,轻轻的问。这双手总是百看不厌。
“卫静苏是阿布鼐的女儿,又是曾遶的心头肉。她天赋异禀,体有异香,生的美艳动人,就算十个子人暝眼加起来都敌不过她的回眸一笑,真若入宫,只怕东西六宫没人能与之争辉。”他将半杯酒喂进康熙的嘴里,笑容使人如沐春风。
“曾遶莫不是听闻水浸天嫁给了你,就移情别恋了。”康熙仰面瞟来,纳兰性德婚后他就生了疑心病,总觉得一不留神,水浸天和容若就会发生些什么。
“你想说什么?”康熙在自己面前从不掩饰和伪装,他的悸动不安自然瞒不过纳兰性德的一双慧眼。
“三年前岳阳楼上戏言成真……”康熙本想将后半句吞回去,既然开了头,索性问个清楚,“你们到底有没有……”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纳兰性德暗自叹息,他终究不许,“按照你的逻辑,子人暝眼活该曝尸荒野。若有,你打算如何处置水浸天?”
“若有,攻陷云南之前,我不会动她。”纳兰性德抽回酒杯,木然点头,满目意兴阑珊。
他干干笑了几声,半讥讽般自嘲道,“新宅子里,浸天在东边儿的甘露院,我住正房。我又几乎日日呆在宫里,就算想做点儿什么也没有机会啊!”
气氛顿时冷却下来,沉默了片刻,康熙秀眉一扬,笑着问道,“卫静苏比水浸天如何?”
纳兰性德面上的冰雪消融,淡淡一笑,答道,“浸天使人见之忘俗,卫静苏则是香艳不可方物,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康熙坐进纳兰性德的怀里,从下往上望着他,坏笑着问,“你又为何向我献美?”
他低头伏在康熙的颈间,气息浮动,低声说,“卫静苏美艳动人是个绝佳的借口,玄烨,你懂的。”引阿布鼐之女卫静苏入宫为质,对卫氏是拉拢,对曾遶则是胁迫。
“按照大清律,辛者库包衣子弟年满十三岁便要进宫为奴。她今年多大?”康熙顿感周身麻酥酥的,身子微微扭动。
“明年就年满十三岁,今年年底即可入宫。”
“如此,甚好!”说完,康熙抬起下巴,吮吸着纳兰性德唇间的酒香,二人渐入佳境……
那一夜,纳兰性德噩梦连连,满脑子尽是宫闱、市井的嘲讽和叫骂声,娼妓、男宠、祸国殃民、秽乱宫廷……恶毒的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49。凤栖梧…第二十七章:暮云尽清寒(一)
一疏斩妖孽,一梁悬烈女,一策计宫心
康熙十一年十一月初七,京畿地震,震塌乾清宫偏殿和半壁慈宁宫,其余各个宫殿均由不同程度的毁损。隆冬季节,京城内外哀声遍地、处处残垣断壁,顷刻间的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令人触目惊心。
十一月初八,康熙谕令内阁张榜安民,派出八旗汉军前往京畿受灾重镇维持秩序,辅助各地官府赈济灾民。于京外空旷地区搭建帐篷,资与钱粮、棉衣与民过冬。
各地官员纷纷上疏地震乃上天警示,恳请康熙,人君遇有灾异,应当深刻自省、清君侧、惩妖孽,举朝百官亦应洗心涤虑、恪供职业,以求上承天意、下顺民心。
康熙看得清楚,纳兰性德听的更明白,清君侧,惩妖孽说的不正是自己吗?
十一月二十二子夜时分,奸民杨起隆、诈称朱三太子,纠结灾民谋叛,于京城内外、放火举事。康熙命正黄旗都统图海、祖永烈等,前往镇压。遭遇贼首杨起隆、陈益等党羽顽强抵抗,后被围歼于城隍庙。
十一月二十三午时,将匪首杨起隆、陈益于菜市口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十二月七,和硕裕亲王福全、和硕庄亲王博果铎、多罗惠郡王博翁果诺、多罗温郡王孟峨、疏辞议政。康熙好言安抚,遭众王爷婉拒,只好准奏。
三日后,和硕康亲王杰书、和硕安亲王岳乐、多罗顺承郡王勒尔锦、多罗贝勒察尼、多罗贝勒董额、多罗贝勒尚善,联名上书疏辞议政,一概不允。
康熙感觉到来自朝堂和皇室的压力,就连素来识大体的皇后意映也站到了纳兰性德的对立面。他恨不得造个金屋将纳兰性德关起来,哪怕是关他一辈子。明珠切实的发觉宝贝儿子被无数双眼睛盯着,逮住机会定会置其于死地。琼宇和明珠又动了让纳兰性德隐退的心思,甚至请求水浸天带纳兰性德回大理隐居。眼看三藩战火将起,他岂会在这个时候离开?
康熙十二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这也是康熙记忆中最糟心糟肺的春节。
康熙十二年二月二龙抬头,康熙亲率六部大臣、蒙古王公、八旗将领于卢沟桥阅军。大清八旗子弟骑射超神、军容严整,诸王无不夸赞。
二月初四,为缓和朝堂气氛,康熙率和硕裕亲王福全、巴林多罗郡王鄂齐尔、敖汉多罗郡王布达、喀尔喀多罗贝勒滚布伊尔登等蒙古各部诸王、贝勒、台吉等于南苑行猎。
三月初,祸事再起,适逢凌汛,黄河于河南境内决堤,冲毁房屋、良田无数。
三月初九,在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的陪同下,孝庄前往赤城汤泉宫调养。
三月中旬,直隶境内爆发蝗灾,将春苗啃食殆尽。
刚刚平复的朝局,接二连三的祸事再掀波澜,各地上疏奏请皇上检行自省的折子雪花般飞抵龙案,奏疏言辞犀利、矛头直指纳兰性德,霎时间惊涛骇浪,颇有倾天吞地之势。
而纳兰性德对这一切似乎视而不见,专注于平定三藩的排兵布阵,目光一刻也未离开行军图。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期以最合理、不着痕迹的正常调动,将精兵强将悄悄抽调至前沿防线。并在长江沿线故布疑阵,希望以此绊住吴三桂北上的脚步,给朝廷以最大的缓冲。
康熙十二年三月十八,这一年康熙年满二十岁。时至今日,他与纳兰性德相伴走过了十五个念头。
“玄烨,旨意一到,我绝无二话。我说过,绝不会成为你的羁绊……”纳兰性德温润若水的嗓音敲击着康熙的耳鼓,烈烈寒风卷起纯白的衣诀,鹅毛大雪渐渐将他无双的面容遮蔽,雨雾模糊了视线,翩若惊鸿的身影越走越远……康熙快步追上去,却眼看着他从指缝间陨落。
“容若,不要——!容若——不要啊——!”康熙从噩梦中惊醒,满脸湿漉漉,分不清是汗还是泪。记忆中,自己在与容若饮酒,醒来时身旁却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