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碧空寥廓,乾坤莹澈,朝阳如鉴,将皇城照得如同万顷琉璃般光彩流溢。
王叔命无苏太子在金戟台举行了隆重的犒军仪式。
大军驻扎在金城西郊,与我和二哥一同入城的,只有亲军千余人。人虽少,但整齐的步伐声,铿锵的锁甲摩擦声,来回飘掷在九陌街巷,将素日里热闹喧哗的金城震得如同无人般安寂。
城门大开时,早有千万百姓潮涌聚在街头,人人摒息着,敛神端容,如望神祗般仰视着高坐在战马上、战甲岿然的帅将们。
金城的空气有着不同于蔡丘的清新。
我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弯唇浅笑。
阳光洒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三年。
再回来时,我再不是那个娇柔如柳的齐国小公主夷光。
街道两旁的人群突地有些骚乱,我睁眼,转眸看了看。
只见人堆中那些姑娘小姐们,三三两两,正伸着如玉般的纤指对着我和二哥指指点点,容颜羞涩,眼神却极为大胆,将我和二哥上上下下、从头打量到脚。偶一与我视线相遇时,她们的眼眸更是泛出异样的神采来。
自持貌美的,犹是眼波流转,含娇带羞,极为媚惑。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手指摆弄一下头顶的盔甲,有些得意。
“就别祸乱人心了。”清凉的语音如冰砸人,淡淡传入我耳内。
我回头,看着面色漠然如霜的二哥,抿抿唇,轻笑:“她们必是在猜我和你谁才是公子无颜……在她们心中,祸乱人的那个,肯定是无颜,而非夷光。”
他闻言转头,瞪眼瞅着我,笑不得,气不得。
“我的名声都被你给败光了。”怔了半响,他才咬牙出声,脸色恨恨然。
“天下第一公子的名声,还是风流郎的名声?”我详装不解,嘻笑问他。
他眸光一闪,索性甩甩头不理我,缄默着,面容清冷如月般疏离。
我吃吃一笑,正要再揶揄他几句时,视线一滞,心中突地慌乱一跳,我凝眸瞧着那个街旁高楼上的雪衣男子,脸色微冷。
衣袂清扬,他站在那,依然俊逸得似仙人般脱离尘世。
隔得很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我可以猜到。
他那如玉的面庞上,此刻漾起的,必然是温柔守礼的笑颜,不为进,亦不为退。分寸最重,正如那句——齐大非偶。
齐大非偶?
当初朝堂上,他当着诸国公子使臣拒绝与我联姻的话音依然在耳,可他如今还是要娶齐国的女儿,我的阿姐夷姜。
我重哼一声,将目光收回。
二哥狐疑瞧我一眼,侧脸往上望了望,脸色一黑,他扭过头来看着我,静若秋澜的眸子倏地暗沉似夜。
“我不许你再乱想。”语音虽低,却严厉,也带着害怕我再受伤的担心。
我咬唇,涩然一笑:“二哥放心。好歹这三年随着在你在刀阵剑影里磨砺过了,我也不再是以前的夷光了。”
说这话时,纵使身穿着厚如玄甲的战衣,我还是觉出了初秋的寒。仿佛心底某根不知名的丝弦轻轻裂断,微微地,挣扎地,却是无法挽回的,如同那逝去的三年昭华,一去不返。
眼前忽地一花,有落叶划过我眉心,沾上我的手背。触叶柔软,我拈指夹起,只瞧一眼,便已发愣。
枫叶。
似火之红,似狂相思。
似君之情……
三年前,及笄那日。
王叔为庆我的生辰,特邀诸国未成亲、与我年纪相仿的公子世子们来齐观礼。我知道王叔的苦心,他是想借这个契机让我亲自选择我的夫君。
五国乱世,各国为与他国和睦相处,贵胄身份的骄子娇女们的婚姻素来是国与国之间的相联系或制约的手段之一。齐国的公主们,注定长大之后都要离开自己的家园,为他国之妇。
我虽是王叔最爱的公主,却也不能逃避。这个,我几乎是自懂事起便明知。我刚出生时,父王母后相继离世,父王无子,唯有我一个女儿。王叔顺章登位后,封我为夷光公主,位于诸公子公主之上。
那一年,王叔为了我的婚事,甚至还不下厚礼求和楚国,并邀楚国公子冲羽、凡羽前来观礼。及笄之日,观礼人众,五国来罕见,只是那一日,却也成了我最失颜面、最手足无措的日子。
齐国夷女,自那日始,便失去先前传扬天下的那些美名。
人们提起我时,怕是自此只想到一个词。
齐大非偶。
王叔他亦完全没有想到,他煞费苦心安排的一场盛典,居然是以我被天下万民耻笑为终结……
十五岁之前的我,快活得如同明媚春光下嬉戏人世的蝴蝶。
十五岁之前的我,感觉生命便若清透纯粹的玉石般,美丽,恣意,如同仙境般无忧无愁。
可是一切都在我十五的及笄日被破坏。
撕裂这张美好锦帛的人,正是我自小青睐的、梁国来齐国为质子的公子湑君。
那个衣如雪,人如玉的少年;那个笑颜如丹枫飞扬的少年……
他居然就那样狠得下心。
梁国公子湑君,十年前被梁王僖候送齐为质子。
他来齐国的那年,我才八岁,明堂上匆匆一瞥,我只记住了那白衣瘦弱的男孩苍白如纸的容颜。来之前的日子,他过得如何,我不知道;来之后,王叔待他如同亲生,让他入宫廷读书,并空出了东宫之侧的芜兰殿为他居所。
王叔本有三子,无苏,无颜,无翌。
三子中,无翌尚幼,无苏十七娶夏国大公主文姒,十八册封为储君。
而公子无颜……
无颜虽名为无颜,却有颜似天人,但凡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男人。
有人说,天下有五公子,齐公子无颜、晋公子穆、楚公子凡羽、夏公子意、梁公子
君,皆是人中龙凤,有着璋显之姿。而这五人,却偏偏不是各国的储君。
公子无颜胜貌,公子凡羽胜勇,公子意胜德,公子
君胜才。
至于公子穆……
据闻他丑到见所未见,闻所谓闻。只是如此丑人,却有着经国雄略,不仅政事精通,便是战事,那也是用兵如神。他十五为晋相,十八领兵抵御北方胡人的侵扰,未过半月,便以区区数万的兵力荡涤了北胡十倍于他的军队。
是神人。也是俗人。
因他貌丑,年过弱冠,却依旧无妻可娶。
及笄那日,他来过与否,我全然不知。因为在那一日,我的眼中心中,唯存着一人的身影……湑君。
及笄礼行于上巳过后。
煦日暖暖,东风缭绕,金城里外皆弥散着一缕馥鼻花香。
三月桃夭,如云绽放。宫墙外菘山上的桃花更是千里一陌、似烟霞般盛开,其颜淡粉,其媚却若凤飞流锦般瑰丽动人。
繁复冗长的及笄之礼完后,无颜领着我前往各国宾客等待的明德殿。
那是我第一次梳那么高的朝凤髻,也是我第一次穿那般长、佩着于阗玉的金印紫绶的拽地
衣。行走时,依稀听闻到玉珠瑶佩相击的轻微声响,我拢手袖内,心中依然怀念曾经系在明紫采衣上的银色铃铛发出的清脆声。
“有美一人,宛如清扬。”身旁的无颜突地放慢了脚步,如墨的眸子盯着我,满含笑意。
我斜瞥着他,手指一扬,轻轻地从他完美得让人羡慕的脸颊划过,笑道:“请问公子无颜,你这是在说我呢,还是在赞自己?”
他微恼,伸指握住我不规矩的手,正待怒时,却突然眨眨眼,剑眉上挑,一脸玩味的笑容。
“诗有言,谓之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却不知我家小妹,她的卫候是哪个?”
我笑看着他,不避羞赧,大方道:“待会你就知道了。”今日是王叔为我举办的择婿之宴,天下人皆知齐女夷光将于今日许配良人。
无颜眸光微动,瞧我半响,轻声问道:“你有喜欢的人了?可是
君?”
我不答,笑了笑,将手抽出,微昂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