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袁世凯与孙中山彻底翻脸。两方军事实力对比,国民党莫望北洋之项背,故不期月,袁世凯便平定了“叛乱”。孙中山奔日本,开始“联日倒袁,搞分裂活动”(83页)。战乱虽平,袁世凯之心却不能平:原来,共和之世,大家仍不讲法律,犹“须由枪杆决定一切”,这与帝制有何本质区别呢?此可谓为时所逼,袁世凯渐萌背叛共和、转回帝制之心。
袁世凯身边,善于揣摩上意(readhismind)者,不乏其人,杀宋教仁固然是他们的功劳,推动帝制当然也少不了他们。除了众所周知的筹安会、请愿联合会,他们还从美国引进一位高人,为帝制给出了学理上的根据。此人便是一流政治学专家、时任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院长、後来差点被推选为美国总统候选人的古德诺教授(F。J。Goodnow,1859——1939)。他被请到中国作了一年半调研,写出一篇《共和与君主论》,广征博引,结论曰:“中国如欲保存独立,不得不用立宪政治。而从其国之历史习惯、社会经济之状况与夫列强之关系观之,则中国之立宪以君主制行之为易,以共和制行之则较难也”(章伯锋、李宗一主编《北洋军阀》第二卷,951页)。吾国近代一直有崇洋之风,流被所及,袁世凯亦不例外。民主先进国家中第一流专家今亦赞同帝制,对此前“又想,又怕;又默认,又否认”(170页)的袁世凯来说,不啻服用了一颗超级大力丸,再经其子袁克定、智囊杨度等狂热分子一通天花乱坠的鼓吹,袁世凯终于把持不住,做出遗臭万年的事体。此可谓为人所诱也。
当然,虽可谓被逼被诱,袁世凯决不能以吾国足协惯于借口之“负该负的责任”逃罪,他必须负全责,盖“士君子为政,治国安邦,自应有其立身从政的原则与主见,而曰为小人所误,终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而已”(152页)。不过,唐氏之议论若止于此,犹算不上真正的“同情之理解”。他的高明,在于厘清史事,取得对袁氏当国的“同情”後,能够表示出对近代史乃至整个中国历史的深刻“理解”:辛亥革命後,绵延数千年的帝制在表面上虽被废除,但中国要进入真正的民治时代——即完成第二次“转型”——仍需很长很长的时间方可奏功。袁氏痴梦固不久长,百年亦嫌其短矣。
唐氏之论,固可是者是之,非者非之。然其确具“同情之理解”,不愧为“通古今之变”的“一家之言”,则窃心许焉。简雅可诵之文字,引今证古之妙喻,尤其馀事耳。
黄仁宇的三道屏风
在《汴京残梦》的篇首,黄仁宇自问:“你写的是小说,还是历史?”自答:“历史小说”;随後,他简要说明小说与历史的同异:“历史只注重事实何以如是展开。历史小说虽不离现实,但是要兼顾应否如是展开,是否另有门径”。
窃谓:“何以如是”与“应否如是”,便是历史与文学相互划限的标志;而“另有门径”,则是历史小说赖以区别于其他小说类型的不二法门。前者易了,後者,请为赘言数句。历史小说略可分为三类:一、以史上真有其人者为主人公,为他写一部文学的传记,如姚雪垠撰《李自成》;一、以史上真有其事者为叙事主干,写一部文学的“纪事本末”,如李敖撰《北京法源寺》;一、以史上真有其事者为背景,以史上真有其人者为配角,作者虚构出一个主人公,用以贯串始终。前二者固亦讲究虚实相济,但实者八九,虚者一二,虽曰小说,仍不脱历史的范围;第三类却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细节全可落实,整体不无虚诞,较诸前二者,更具文学的韵味。斯即黄仁宇所谓“另有门径”也。
然此种“门径”并非黄氏新创,至迟在宋代,便已见到雏形。《太平广记》卷四十“陶尹二君”条,讲了一个“古丈夫”的故事。据其“自述”,他本是秦朝人,幼年时被徐福选入五百童男之列,航海求不死药,途中,见“鲸涛蹙雪,蜃阁排空”,因而心生恐惧,“遂出奇计,因脱斯祸”。归,改易姓名,攻读儒书。不数年,即遭焚书坑儒之祸,“又出奇计,乃脱斯苦”。随後,再改姓氏,以建筑为业。不幸的是,旋即碰上修筑长城的苦差,不得已,“又出奇计,得脱斯难”。此後,再改姓名,转作工匠,哪晓得修建秦始皇陵,他又被征召,只得再“出奇谋,得脱斯苦”。从此,他隐居华山,以柏子、松脂为食,渐能凌虚蹈空,俨然神仙,直至唐代,与人邂逅山中,自述履历,方才留下这段“传奇”。
此种“门径”,亦尝为好莱坞电影借鉴,如《阿甘正传》——ForrestGump,改编自美国历史小说名家温斯顿?格鲁姆(WinstonGroom)同名小说——以数十年美国史为背景,以纪录片中历史人物为配角,而以虚构出来的阿甘作为主人公,将这些真人真事连缀的天衣无缝。踵事增华,《阿甘正传》胜于“古丈夫”自述多多矣。
钱锺书曾为“古丈夫”下一定义,称为“虚拟传主”。阿甘则可视作变本加厉之“虚拟传主”,同理,《汴京残梦》的主人公徐承茵亦属此列。然而,黄仁宇笔端驱使之虚与实、人和事,尤有更值得一说的地方,那就是“‘三道屏风’的秘诀”。
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今山东诸城)人,供职翰林,是《清明上河图》的作者(《赵氏铁网珊瑚》卷十一)。除此以外,今人对他再无所知,黄仁宇亦不例外。不过,这并不妨碍甚至更便于黄仁宇借张氏之口讲出《清明上河图》的创作“秘诀”:“任何景物都可以区分为‘近距离’、‘中距离’和‘远距离’三个阶段”,表现于画幅,恰如在“三道屏风”上“分别画出近、中、远三处事物”,再合而观之。知晓了这个“秘诀”,我们再去看《清明上河图》,便可看出:“画幅不仅有了近、中、远三种次序,也显示了皇都里贫富及介于其中不上不下的三个阶层”。《清明上河图》是否真具有这种创作动机及审美涵义,姑且不论,《汴京残梦》的结构却可用“三道屏风”理论进行分析。
第一道屏风,是“远距离”——北宋末年的政治、经济情况。政治上:自王安石变法造成的党争虽未平息,而宰相权力大涨,足可控制局面;废科举,兴学校,拓宽取士之途;修武备,连金国,图谋“光复”被西夏、辽国侵掠的“故土”。经济上:权相蔡京倡行一种积极财政政策(“丰亨豫大”),通过大兴土木、“美化汴京”、调高官吏俸禄的方式,令首都…外郡、皇室…民间之间的财货加速流通,欲达到“劳民并不见得伤财”的效果。于是,在京士流莫不知“今日朝廷之所作为,旨在富国强兵”。
第二道屏风,是“中距离”——宋徽宗宣和年间的东京汴梁。“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城建极为出色:“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市民十分安闲:“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手工业发达:“修造则创建明堂,冶铸则立成鼎鼐”;消费力高企:“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娱乐项目丰富:“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此外,还有一项冠绝列代的盛况:“观妓籍,则府曹衙罢,内省宴回”(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自序》)。
第三道屏风上的“近距离”事物,则是徐承茵与柔福帝姬的爱情故事。按,柔福,宋徽宗第二十女;帝姬,即前代的公主。政和三年,蔡京建议,以公主称号为“不典”,始改为帝姬。南渡後,又改回公主(《文献通考》卷二五八)。靖康二年四月,金兵攻入汴京,将徽宗、佶宗以下后妃、皇族三千多人掳至北方,柔福帝姬即在其中。十五年後,柔福死于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其间,柔福曾下嫁徐还(《宋史》卷二四八)。黄仁宇称:有人说,徐还即是本文的徐承茵。以此之故,才有了《汴京残梦》这部小说。徐还之名,只在《中兴小记》、《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宋史》等幾部史书叙及柔福下落时提到过一次;徐承茵,则从未在记叙宋代历史的书中出现过。柔福虽是史上有名人物,其生平行事却不详确,不足称述。黄仁宇乃将这对一虚一实的男女,置于北宋末年仿如工笔界画的背景之中,撮合一段爱情故事,从而完就“三道屏风”合为一幅的文学景观。至此,读者稍一思之,不能无疑:作者费恁大气力,就为了编一段国破家亡背景下的奇情故事?吾尝再思,略有一得,质诸同好。
先请比较小说主人公与小说作者的履历及生活时代。徐承茵,生于败落之家,未尝科举中进士,出身不算“正途”。学画,小有成,因此得入翰林院,然不被其他翰林尊重,笑话他是“杂流”。靖康难作,乃投笔从戎,却寸功未立。最後,寻找爱人,潜赴敌国,不知所终。黄仁宇,出身于一个“贫穷”——不曾饿过,却少有特殊享受——的家庭。其父曾加入同盟会,後对革命失望,成为一个顾家男人。少年黄仁宇酷爱绘画,成年後结习未除,常于自撰书籍中插入手绘图画,《汴京残梦》中即有数十幅线描作品。十八岁,入南开大学读电机工程,不久,因日军侵华,缀学回乡。1943年,从军,任参谋等职。抗战胜利,派任中国驻日代表团团员,後被选送美国某军校。自三十四岁後,入密歇根大学读历史,历十二年,获博士学位。在美国,黄仁宇屡屡不被学界主流认可,四处碰壁,及至晚年,方以《万历十五年》享誉华语世界。由此可知,徐与黄二人之出身、个性、爱好、际遇,固极相似,及其所遭遇之家国大难,亦堪同揆。那么,黄仁宇费恁大气力,写出如许一个徐承茵,有何意义?
倘若读者以《汴京残梦》中叙及政治、财政的段落与《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黄仁宇撰)中论及宋代的章节一一比照,将《汴京残梦》与《黄河青山》(黄氏自传)对勘,甚者调适徐、黄二人的履历,“注重事实何以如是展开”,那么,是否能感受到:徐承茵的故事,因“三道屏风”的设计才获得纵深感及生动性?而黄仁宇的学识、性情乃至梦想,则在设计“三道屏风”时获得酣畅淋漓的表达?读者所感之是与否,非我所知。但是,我要提供一个细节(黄兢存《我的哥哥黄仁宇》,载《南方周末》),用以纪念黄仁宇这位“保留着旧军人不良习气的性情中人”(王春瑜《琐忆黄仁宇》,载《南方周末》),以及这本题名“李尉昂”(黄仁宇笔名)撰的小说。
2000年1月8日,黄仁宇夫妇驱车至纽约某间电影院看电影,甫至大堂,黄仁宇即晕跌,急送医院,遂告不治。这一日,黄仁宇欲看的电影名为SnowFallingOnCedars,中文译名:爱在冰雪纷飞时。
张荫麟的幸与不幸
或曰,二十世纪中国新史学的开山大匠,是两个广东人,一为新会梁启超,一为东莞张荫麟(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卷一)。或曰,上世纪二十年代清华文科才子以钱锺书、张荫麟为翘楚,曾有“北秀南能”的品题(钱锺书《槐聚诗存?伤张荫麟》自注)。然而,数十年後,梁、钱之名播在人口,知与不知,皆要唤他一声“国学大师”,荫麟之姓字却浸久无闻,生平行事固少人知,学问才情亦无人表彰。
荫麟生于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卒于民国三十一年(1942),享年仅三十七岁。然则其名不彰,以其命短?似不然。短命而享大名者,前有李贺(二十七岁卒),“诗鬼”之光炳耀千年,同时有徐志摩(三十四岁卒),“情圣”形象迄今深入人心。难道,诗人天生具有名誉优势,史家入行便已注定身後萧条?是又不然。陈寅恪是史家,尝赋“共谈学术惊河汉”之句,对荫麟揄扬甚至。陈氏著作之专门难读远甚于荫麟,且生平不作通俗文字,而今日学界内外人士谈及陈氏无不眉飞色舞,闻荫麟之名,则多茫然。又如钱穆,亦是史家,尝谓“中国新史学之大业”,当由荫麟完成;然钱氏之名历久弥彰,荫麟湮没如故。或又有说,谓荫麟不善交际,生前身後无人为之“炒作”?然按诸事实,我们却发现荫麟知交遍及文、史、哲三界,除了前述诸人,犹有吴宓、王芸生、吴晗、贺麟、冯友兰、熊十力等人,或师或友,生前互相切磋,死後皆作诗文悼念,登诸报刊,历历可考。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显晦判然有如是者?窃谓原因有二:一、荫麟一生著述,以论文为主,除了一部《中国史纲》(为高中生而作之教材,且叙事仅至东汉),别无专著,以此,虽生前师友对他赞许有加,後世学者却不便对其人其学进行深入研讨,更谈不上发扬光大。一、因教龄太短(合计不过六年),转校频繁(十年内先後在三校四地任教),故荫麟之门人弟子数量既不多,所受熏陶提携亦嫌不够,以此,虽日後不无成就,然对荫麟铭恩致谢之程度、力度,必较其他授业师为薄。後者似更重要。鄙人所见张氏弟子追忆师门之作,不过李埏、徐规、管佩韦、张效乾四人而已,衡诸他氏弟子以其师从教(或诞辰)若干周年为名,大开研讨会,大编论文专刊乃至出版“全集”、“画传”的盛大规模,自是黯然失色。以是,荫麟之默默无闻不亦宜乎?
但是,荫麟终教人难忘。今年初夏,一本後人编选的荫麟文集——《素痴集》(素痴为荫麟自号,编者误以为笔名),便作为对他诞辰百年的纪念,应时面世。荫麟以史学名家,《素痴集》所选文章却以书(文)评及政论为主。编者之意,盖以其重要论文业已辑入《张荫麟文集》(教育科学出版社,1993年;另有台湾九思版,1977年),其惟一专著《中国史纲》亦经辽教、上古、商务三社先後再版,故扬长避短,大力搜罗荫麟发表在《大公报》上的文章,并截取前列二书中“明白晓畅之片段”,合编成集。对于不是专业历史的读者来说,此书不失为初步了解荫麟的好途径。
荫麟写了一系列对话体文章,讨论国民党治下的中国是否需要“革命”、“革命”之时机与形式等问题。对于被统治者,他说:“革命诚然少不了暴动,正如瓜熟之免不了蒂落。蒂落固是突然的,骤然的,但瓜熟却不是突然的,骤然的。同样,暴动固是突然的,骤然的,但革命的成功却不是突然的,骤然的。在瓜的生长里只看见蒂落的人不配种瓜,在革命里只看见暴动的人不配谈革命”。对于统治者,则云:“当你领导人们走过在你看见是进步的路时,你们也许已走入了退步的路;当你领导着人们走在你看见是兴邦的路时,你们也许已走入了亡国的路”(第77…8页)。理性的史家,立言固应如此,然自当事双方看来,则左派朋友必目之为“落伍”,右派政客必斥之为“赤化”。或鉴及此,荫麟总结梁启超“在政论上的悲剧”,乃谓:“他对于流血的恐怖和瓜分的危惧,使他不得不反革命。他的一点悯世心,使他无法容忍现实政治的黑暗。他万分好意地劝革命党偃旗息鼓,结果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他万分好意地劝政府彻底改革,结果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他说的话,不独对于原来的目的全不济事,而且使他受着左右夹攻”(第46页);因人喻己,以今况昔,不啻夫子自道。
荫麟毕业于“留美预科”之清华,在美国学哲学,归国即为名校教授,正所谓“清华学派”中人;派中大佬对鲁迅这种“匪徒”、“文丐”似无好感,荫麟却要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