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部分(2 / 2)

这也许就是肖然说的“坏事”。2002  年5  月份,汕头一对商人夫妻离奇失踪,家里财物被洗劫一空,公安局调查了半年,没找到任何线索。直到一年后,广东警方破获了一个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才顺带破了这桩无头公案。根据报道,杜根强团伙共抢劫、勒索财物数千万元,犯下五宗命案、无数宗故意伤害致残案。

一共有五十余名人犯被捕,其中包括长期纵容、包庇该团伙的某公安处长。案件侦破后,公安局查封了盛极一时的“蓝猫”夜总会,全国通缉首犯杜根强。那时强哥已经带着尹虹逃到了澳门,一直闭门不出。有一天实在闲极无聊,去赌场玩了两把,输得心情大坏,跟一个当地烂仔口角了两句,赌场经理拉偏架,指使保安把他硬叉了出去,强哥心中愤怒,他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于是又偷偷溜了进去,瞅冷子扑上去一脚将赌场经理踹翻,又扇了两耳光,然后转身就跑,结果还

没到家就被人追上,一番鏖战之后,身中四刀,仆倒在血泊之中,不过还没有断气,跌跌爬爬地坚持着往回走。那时尹虹刚煲好汤,听见门铃响,知道是爱人回来了,笑嘻嘻地打开门,没想到迎面看见一个血人,她惊呆了,手里的汤碗咔嚓落地,强哥爬了两步,一头扎在地上,尹虹过去扶了两下没扶动,听见强哥喃喃

地说:“老子终于?  。”

老子终于死了。

老子终于明白了。

他的普通话一直不标准,尹虹说,也许他说的是:“老子中意?  。”

老子中意这个结局?  。   老子中意你,尹虹?  。

说到这里,尹虹双眼灌满泪水,她拼命地眨着,生生把它憋了回去,然后看着窗外那角小小的蓝天,轻轻地念道:“半生恩仇半生花,血满衣时未到家。”

三十二

那座城市,也许只是你的想象。它出现于一夜之间,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而美丽,你走得越近,就越看不清它。你凝视着它,为它哭,为它笑,久而久之,你终于发现,原来它只是你的一个影子。

一个乞丐说:这里冬天不冷,真好。

一个民工说:工资高啊,我干了四年,在老家盖了一栋楼,人人都以为我发了财。

一个坐台小姐说:陪聊三百,过夜一千五,等我妹妹大学毕业,我就不干了。一个白领说:我来了六年了,供了一套房,压力不小,只想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

一个老板说:钞票决定一切。没有钱就没有生活。

鹏鸟的故乡。梦想之都。欲望之渊。爱无能的城市。沦陷的乌托邦。失去信仰的耶路撒冷。然而你知道,一切比喻都没有意义。当周振兴忙于推销他的新概念教材,当陆可儿开始新一轮的收购和兼并,当刘元和陈启明在某个地方做着某事,

当韩灵和卫媛在另外的地方做另外的某事,世界仍然日复一日地繁华着。于是你知道,生命不过是一场虚无的华宴,觥筹交错,歌哭无休,然而任何人的缺席都不会改变什么。

韩灵重回深圳,发现一切都很陌生。火车站出口改了,公交路线也调整了,她在路牌下徘徊着、犹豫着,像丢了魂一样,一直没想好该往何处去,每路车都会有个终点,但她的终点又在哪里?   消息是周振兴告诉她的,那时肖然已经死了二十六天。据说葬礼很隆重,送葬的车来了一百多辆;据说各大报纸都发了讣告,很多人都写了悼念文章,还有人打算为他作传;据说追悼会的规格很高,许多重要人物都到场讲了话。该说的都说完了,韩灵“哦”了一声,挂上电话,慢慢地坐在沙发上,心想:他就这么死了。然后下意识地去收拾东西,那时已经放暑假了,学校搞了一个收费的补习班,她下午还有一堂课。出门的时候总感觉忘了什么东西,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就那么疑疑惑惑地走到了学校。上课上到一半,有个家长站在门口敲门,说找他女儿,韩灵微微笑着,看他们父女亲亲热热地说话,心里像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轰地响了一声。她待了一会儿,转过身继续板书,抄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

——“啼”字写错了,拿指头蹭掉,突然间,清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说:“抱着你,就像抱着自己的小女儿。”韩灵一愣,手里的粉笔“啪”地断成两截,她急忙转身,没有人,但那句话听得那么清楚,就像真的一样。心里突然疼起来,开始是隐隐的、细线一样的疼,她不在意,继续讲课,那疼痛却不知不觉地越来越

重,越来越深,最后铺天盖地的涌了出来,疼得她一身都在发抖,学生们好奇地望着她,韩灵手扶讲台,感觉身子又冷又热,胸口有一把大锤一直在不停地敲,耳边轰轰鸣响,心里的血四散地流,她腰都站不直了,嘶哑着嗓子说:“同学们,老师?  。老师有点不舒服,大家自习吧。”说完拔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想: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看看他!”

晚上回家收拾东西,慢慢地,一切都想起来了。是的,一切都想起来了,过去那么多年,每一个场景、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看得那么清楚、那么真切。每一个肖然,二十岁的、二十一岁的、二十八岁的,都来到了面前,微笑着、烦恼着、像个孩子一样来到了面前。摸摸他的脸吧,摸摸他的手吧,摸摸他的胳膊吧,

那上面还有你留下的伤,韩灵想:他从来没骂过你,是的,没骂过;他从来没打过你,是的,没打过;他从来都那么疼你,是的,是的,他一直都那么疼我!他一直都那么疼我!他做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但是,他死了,他死了!

到火车站,售票员说没有座位了,要不要?韩灵大声回答:“要!站票也要!”挤吧,你们都来挤吧,就这么挤到了北京,北京是伤心之地,那年在这里送他去

深圳,他说什么了?“别哭,亲爱的,我们会在一起的,永远在一起!”我们会在一起的,韩灵想,我听你的话,我不哭,一定不哭,但是,你为什么就这么死了?你怎么敢,就这么死了!

从北京到广州,终于有了座位,二十四个小时的旅程,她一直没吃没喝。我不渴,我也不饿,韩灵想,想着你,我就不渴了,想着你,我就不饿了。对面的小两口正在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他们是南下打工的吧,他们正在笑呢。小伙子笑着看了你一眼,对他的女朋友说:“深圳是个好地方。”是啊,好地方,第一次买了房子,他把你高高地抛了起来,也是这么说的,“深圳多好啊,”他说,“亲爱的,这是我们的天堂。”而现在呢,韩灵直直地看着那对情侣,心里慢慢地叫着

那个名字,想亲爱的,现在哪里又是我们的天堂?

在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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