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梨每每走在宫墙下,耳畔总是能捕捉这些动响。只最近为了不叨扰楚邹,她也无从向他打问。
戊寅日那天,奉天门下才撤的彩幡又搭了起来,司设监与锦衣卫每日在空旷场院里来往穿梭,紫禁城的今岁总显得格外忙碌。她近阵子的差事反倒是松闲了下来,每日除却给楚邹炖两次汤羹,其余便只剩下照应炉灶的火候。
腾出时间去乾西所里找过讨梅和春绿两回,讨梅两次都忙得不见影儿。听喜娟说泰庆王楚邝大抵下个月就要搬去宫外王府,便是真定下那户部尚书左瑛的千金,也还缺着个侧妃的位置,讨梅近日往二公主那里跑得勤,扒着缝儿地逮着机会在贵妃跟前露脸。她像是骨子里悄悄与陆梨较着劲,嘴上却又笑盈盈的从来不肯说,像要争口气压过陆梨了才肯重新与她做朋友。
陆梨也拿她没办法,讨梅也不愿听解释,都怪楚邝故弄玄虚,解释了讨梅只怕还觉得更伤脸面。只是张贵妃是什么样的人?舔着脸儿倒戈的她可打心眼里轻蔑,讨梅若执意喜欢二皇子,一开始就不该先贪锦秀生出的橄榄枝。
倒是春绿又沉寂了。那宫墙下讨梅巴结贵妃的风声传开,锦秀的脸色就很不好看。这阵子皇帝因为孙凡真的事,也接连多日不光顾东六宫,春绿去承乾宫里请安,坐在那疙瘩椅上等啊盼啊,盼到头倒还不如陆梨一个宫女过得有滋味。瞧那剪水般的眸空,看她一颦一笑就知内里都是多彩。
废太子爷是日渐尊崇了,偶有从天一门下路遇,那一袭翩展袍服从跟前路过,只见气度非凡叫人目不能直视。
春绿便艳羡地攥着陆梨的腕子说:“淑女进宫最好的便是前二三年,过了这光景,新鲜的一拨就进来了。陆梨,眼瞅着我这辈子是没希望,你要紧着与四爷好上哩,将来可风光无限。”
陆梨也只能安慰她:“这才进宫几个月,快先别说泄气话。”
想到宫墙根下的那些议论,心里也觉得有必要问楚邹讨个准话,要是真有准备与谡真小郡主联姻,也省得天天再给自己写字条儿肉麻。她才不买他的账。
不料这天叠好衣裳,出门抬脚一扬下巴,就撞见他兄弟二个提前回来了。
第164章 『伍柒』桃花不醉
那朴旧的镂雕格柜上陈列的一百单八个“鸡蛋”罗汉,是叫楚鄎大为讶叹的。他才知道他和王府世子们打心眼里崇慕的牙刀公子,竟然就是自己的四哥。手指把每一个或笑或狰的罗汉抚过,八岁的白俊小脸上不掩悸动。
楚邹便对他说:“用你的两个和我交换吧。”
楚鄎听明白过来; 抬头拘谨道:“可我这个是假的。”
“假的也是我九弟送的。”楚邹说着; 伸手把楚鄎脑袋抚了抚。
这样的四哥是叫人陌生的; 多年前的四哥亦想要对他关爱; 可那时候的四哥像一尊上神; 倨傲; 高冷,连施予的关怀都叫人满心揣着卑怯。岂知四年之后的今天; 简简单单一字一行; 却叫人莫名安宁到心里。
楚鄎脑袋被摇得轻轻一晃; 不禁别扭地朝陆梨脸红。陆梨便对他眨眼睛笑,笑得花枝儿一般好看。
夏末的天,太阳一落山风中便带着惬意的清凉。春禧殿后场院里的杂草被吹得拂来拂去; 兄弟二个在空地上踢着蹴鞠; 楚鄎久违的朗朗笑声便冲淡了这座废宫的死寂。
陆梨在廊檐下给他们削着水果,看楚邹在那头控球挥洒。他似是做什么都那般的优秀,墨蓝衣袍随着动作拂起,那一勾一踢之间好不英姿劲健。像是要故意讨好陆梨一般,时不时转过头来对她一凝,那清俊面庞上像写着什么欲言又止似的,陆梨便只勾下头假装没看到。
楚鄎便对陆梨说:“他会的可多了,他还会骑马儿!一手甩鞭,一手挽缰,从容洒脱得就像个江湖侠客,我眼睛都看得转不过来。我想跟上去跟他感受一下的,可惜……”
本意是想在小宫女面前多说点四哥的好话,怎料话说到一半又想起来那可怕回忆,便将将地又咽下来。
陆梨自是猜到他想起了什么,她亦是听说过当年那件事儿的,晓得楚邹正欲策马扬鞭,马蹄子却一脚蹬在了楚邹的小脸上。
陆梨便对他轻语道:“那么等谡真王这次朝贡,一定叫四殿下带小九爷再风光一次。这回小九爷走到他马下,大着声儿的喊他,他若要再不应你,回头梨子也不给他做好吃的了。”
是极,当时四哥坐在马上,眼睛并未往后头看,那马场上击鼓喧嚣,他又怎知自己正悄默默地去到他马下了呢?
楚鄎打小只听人怪罪四哥,说他存心忌惮自己广得盛宠,说宫里谁一旦得父皇恩宠谁便要遭他的血霉,怎的从未往这头想过呢?
自己四岁不懂事,那时候竟也没个奴才开口提醒一下?
他眼瞧着陆梨,从陆梨口中听到的言辞,都是他在这红墙根下从未听过的,可是每一次都轻描淡写地叫他如醍醐灌顶。她这般与他说话,自然而然地弯下腰,总让他莫名想起从前的那个纤纤太监,也总是喜欢半哈着腰,用竹签子喂矮矮的自己吃麦芽糖。
楚鄎便对陆梨说:“你就像个神仙姐姐,是我母后从天上派来的。”
……从前派来的一个死了,现如今又派来了一个。这个要好好的。
听见楚邹在那头叫自己“接着”,便接过球踢走了。
那厢楚邹就趁没人的时候把陆梨亲了一口,年轻清泽的味道迅速沁入心扉,陆梨躲开不理他。
楚邹挑眉问:“想你疼你也生气,几天不得空睬你莫名其妙又生气,再不理爷可要走了?”
“走?爷要去哪儿?爷别光顾着说玩笑话,我问你,那完颜娇可是有备而来,你也瞒着不说。”陆梨推他,赧着脸看天。力气却也不小,把楚邹推得往后一步。
蠢瓜子太监,还次次嘴硬说不在乎自己。楚邹俊颜上含笑,越发往前靠过来道:“父皇叫娶,爷既不想娶,但也不能让老二得了好处。这姻若要联,或就叫三哥联罢,总须得想个办法说服他。”
三王妃听说从祭典回去不几天,就叫大夫把出来胃里生了石头。病得紧要,楚邺父子接连多日都未能进宫,小楚恪也才两岁,他楚邹倒是想得出这馊主意。
“往瑞贤王妃伤口上撒盐哩。”陆梨恼得捶了他一拳头。
楚邹便就势抓过陆梨的手在唇边轻沾,睿毅的眸中露出一丝凉意:“这皇城里若要那至高无上的权,便无有能全然顾及到的亲情。三嫂病势突猛,便我这次不说服三哥,不日父皇与德妃亦会为他主张。你既是心软不愿意,或如肯随爷出宫,做那逍遥一世的夫妻么?”
他却知她不愿的,她的执念留在这座深宫里。楚邹棱角分明的薄唇便又贴近陆梨微微上翘的嫣红唇瓣,避过楚鄎的目光轻轻含咬了一口,唇齿深含,听见诡秘的旖旎交响。人的纯善便是在政权之下逐渐变得薄凉,不是你不肯进或退,是你不进别人就进了,剩下你最终连退路都无。陆梨也拿他无办法。
楚鄎在那头看见他两个,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他刚才进殿里取东西的时候,还看到四哥柜子角叠着陆梨的两件衣裳和小梳子。他猜着他四哥一定是和小宫女怎样了,但他四哥做什么他都不奇怪,他四哥可像个不活在这世间的神人哩。
老旧的红墙下寂旷无声,楚鄎踢着踢着就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