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真是至高无上的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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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以后。
火车在盛大的军乐声中缓缓驶进车站,停在月台旁。仪仗队动作整齐划一,皮靴锃亮,刺刀闪着寒光。王耀从车上下来,脚刚沾到莫斯科的地面,就收到了以熊抱为载体的来自革命同志的热切欢迎:“欢迎来莫斯科,王耀同志!啊,说起来您还没面对面见过我呢,”异色的眼睛一弯,“我是保尔…布拉金斯基,您可以称呼我为苏维埃。”
王耀刚才被抱个满怀的时候还在想你谁啊你,一听到自我介绍,立刻就收起了嫌弃的表情。他换上彬彬有礼的微笑向保尔问好,这一幕被摄影师定格下来,保尔的手还搭在王耀的背上,两人相视而笑,神态亲密非常。
很久以后保尔再看到这张照片,不禁有些恍惚地想,大家是什么时候从这样亲密无间,成了最后的那样子。
不过,那真的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此时,王耀下榻在保尔上司的郊外别墅。他脱下新买的大衣和帽子,打算先休息一会儿,之前一个星期的路途颠簸真把他折腾得够呛。最好吃过午饭能睡一觉,再准备晚上的会谈。(当然,他知道这个愿望八成会落空。)整个代表团的人对这次访问都很重视,都期待着能达成满意的结果。车站热情的欢迎给了远道而来的客人足够的面子,保尔和王耀那张亲密无间的合影更加地鼓舞人心。想到保尔,王耀不禁莞尔一笑,当时还真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虽然这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对这个热情的年轻人已经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好感。
吃过午饭,代表团的人们都开始为会谈做最后的准备,王耀叹了口气心想,午觉什么的果然只是美好的奢望。一直忙到晚饭之前,材料都整理妥当,大家依旧免不了有些紧张。王耀试图缓解一下大家的压力,就开口提议去吃饭,结果话刚出口,回答就从身后传来了:“好啊小耀,我正想说同一件事呢。”
王耀石化地转过身,屋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门口,保尔…布拉金斯基倚着门框,愉快地看着他。
你好苏维埃同志,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啊,别跟伊万学那些奇怪的称呼行吗——王耀心头滚过无数句话,最终出口的却只是一句:“很抱歉,我得跟大家一起行动。”
保尔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摊手环顾屋里的人们:“大家有异议嘛?”
在一阵此起彼伏的“没有”里,黑衣青年愉快地把王耀拉了出去。
明明只见过两面的两人,共进晚餐的气氛却仿佛旧友重逢。谈话内容轻松愉快,从红场上的建筑一直聊到王耀家的美食,时不时发出笑声。
不过最终,两人的谈话内容还是到了这次访问上。
“王耀同志,其实我见过您。”保尔出其不意地说,“在上一次签订条约的时候。”
王耀有些诧异。
保尔继续说:“那时我就想,您大概有一天会来找我签订新条约的。”
“嗯,您猜到了。”王耀点头承认,“这的确是我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您打算提出什么要求呢?”
他问得漫不经心,王耀回答得也不大正式:“您瞧您,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都没您想得多,现在只想要好好享受难得安逸的晚餐时光呢。”
保尔立刻摆了摆手,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也是啊。这些严肃的话题,我们还是等到严肃的场合再讨论吧。”
晚餐结束,保尔把王耀送回代表团,还跟他的一些家人聊了一会儿。王耀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感到十分舒心,看时间不早了才让保尔赶紧回去,一会儿会场上再见。
“一会儿的会谈肯定会非常顺利。”保尔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高兴地预期。
另一个人开玩笑地附和道:“是啊,瞧苏维埃跟我们王耀同志关系多好啊!”
王耀听着身后传来的笑声,摇了摇头,但嘴角的弧度并没有褪去。保尔的表现让大家都不再那么紧张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刻意为之。只能在心里悄悄谢谢他吧,不管哪件事。
在会场外遇见苏联代表团时,王耀离得老远就感觉到了强大的气场,像要压人一头似的,不是太友好。他带着自己的家人走上前去,对方的领队看见了他,但给出的唯一回应就是一个幅度很小的点头,紫水晶一样的眼睛里毫无波动的感情。
王耀的视线滑向伊万身后的保尔,不料保尔也正好看他,在两人相视时朝他眨了眨眼。王耀回以微微扬起的嘴角,在伊万冷漠的背影之后,两人仿佛悄悄传递着什么秘密。
可是会谈开始后王耀就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很奇怪为什么这次会谈苏联方面会让伊万来主导,但不管原因是什么,这样的安排就让会谈的基调从一开始就不那么平等友好。伊万的态度让王耀感到一种他极其反感的压力,在那片冰海一样的紫色中,他甚至错觉看到了瑷珲城的光影。
他这才意识到,并不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苏维埃一样对他热情而友好。
他猛然发现,自己被今天早些时候发生的一切冲昏头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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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都离开后,伊万被保尔堵在了会场里。“您刚刚在干什么?”苏维埃面色不善地问。
这下有些出乎意料的换成了伊万。“我在按照预期进行会谈。有什么问题吗?”
保尔放下拦住他的手:“我明明跟您说过,今天的态度要友好一些,您也赞同了我的观点。”并不咄咄逼人的陈述句,字里行间却充满了质问的含义。
伊万此时才对面前这人气恼的源头恍然大悟。“是的,没错,您今天下午还和我说过。”他点点头,“但是您的提议在晚饭期间被代表团的大多数人否决了。没错——就是您跑去和小耀共进晚餐的时候。”伊万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语调染上了一些揶揄。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觉得您太热情了,”不同于保尔的情绪外显,伊万非常平静,“热情得有些不像您这个地位的大国该有的样子。苏维埃,我们都知道他想改动条款中的哪些部分。您难道真的要把他要求的都还给他吗?”
保尔没有正面回答伊万的问题,只是说:“……应该满足他的一些要求,因为他是不一样的啊。”
伊万挑起眉毛看着他。“他是我的革命同志。”保尔说。
然后他看见面前这个昔日的大帝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那又能怎么样呢?”伊万毫不在意地反驳,“菲利克斯他们现在也是您的‘同志’。为什么不见您这么慷慨地对待他们呢?”
“王耀和他们不一样啊,他是个大国。”顿了顿,保尔又补充道,“他会是我们追求理想路上的最重要的同伴。我们应该对他诚恳一些,以换取他在国际问题上的支持。一旦他的国力恢复——这点我可以帮他做到——他将是我对抗阿尔弗雷德的一个重要的帮手。”
伊万看着很正经地说出这些话的苏维埃,一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才能尽量不伤害对方。帮手?他为什么要帮你?仅仅因为你们实行同一种主义?不,他在心里摇头,这理由太苍白了。他很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保尔,你管它叫信仰,但我们只管它叫制度;国家意志眼里,自己的利益重于一切。不过那一定会让对方三观崩溃的。
——那位既复杂又单纯的、永远不可能理解这些的国家理想先生。
所以最后伊万没有解释,只是说:“他不会的。我们还是应该延续到目前为止的方针,争取从他身上获得最大限度的利益。您不是一直想要太平洋的出海口和不冻港吗?把他的抢过来吧。到时候您就会发现,这些比什么‘革命友情’带来的要多得多。”
这话听上去既霸道又粗暴。伊万很遗憾地发现他还是伤害到对方了,不过他对此真的没有办法。这就是国家意志和国家理想之间相隔的天堑,任何程度的交流和熟悉都无法沟通。尽管他和保尔共享同一个国家的灵魂,他们无比相似,却仍截然不同。但他自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尔的目标,他在一寸寸地为苏维埃的理想铺路。那么,即使对方不能理解,只要结果好就一切都好了吧。
所以他沉默着,在保尔不理解的眼神中离开了已经暗下来的会议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