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朱紫容说:“你这次回去,帮我把这块表带回去放在寄卖商店卖了吧,上次回去葬老叶,走得匆忙,没有带上。”
徐长卿打开盒子,那进口机簧仍然十分有力地弹开,里面衬着珍珠色的丝绸,座子上是一只美丽的女式手表。徐长卿看那表的牌子,居然是浪琴牌。表不是很新了,估计有几十年以上的历史,那应该是比老叶和朱紫容的年龄都要大。他母亲也有一块浪琴牌的手表,那是他父亲送给母亲的订婚礼物,他只见过他母亲戴过一次,还是在结婚十周年的时候打扮好了,一家人去中国照相馆照像才特地从抽屉里取出来戴上。在旧时的上海,有一点家底的人家,男方有送女方浪琴表的习惯,劳莱克斯欧米茄那是男士们戴的,女士多用浪琴。要的是“浪琴”这个名字带来的一点罗曼蒂克的情调。
朱紫容看着这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用手指摸摸表面说:“这是结婚时老叶送我的表。”徐长卿问:“那原来是他姆妈的?”如果是老叶母亲的,朱紫容这个时候拿出来换钱,道理虽然说得过去,但于情理上就有些不合。毕竟叶家姆妈还活着,她的东西,虽然给了儿子,儿子又给了媳妇,但总觉得不合适。
“不是,”朱紫容仍然在摸那块表,“是老叶在寄售商店买的。文革初期,好多大资本家大老板家都被抄了,存款冻结了,他们家的那些姨太太少奶奶们只好卖东西。金银首饰不敢卖,也卖不出,没人会买。只有手表人人要戴,寄售商店的手表多得眼花,什么牌子都有,也不贵。老叶存了几年的钱,给我买了这块表。听说现在好些资本家都发还了抄家物资,存款也解了冻,这些老东西又值钱了,你帮我拿去卖了吧。”
徐长卿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被抄的那些家庭这十年是怎么过的,他家也是卖过一阵东西的,差不多好的东西都三钿不值两钱地卖了,一来是怕打砸抢抄,二来也确实需要钱过日子。据他母亲说,当年生下他后,家里情况也是不好了,就只好把她的一只翡翠戒指卖了,去黑市买了老母鸡养身子,又调换了外汇券去华侨商店买进口奶粉来喂他。
“厂里那一千元的罚款催得急,我又实在拿不出,只好卖这块表了。”朱紫容解释说。
徐长卿想那也确实没有别的法子了。他收起表合上盖子,机簧嗒的一声轻响,利落地闭合起来。他本来是想来说不走了,留下来陪她,陪她渡过这一个艰难的时期。可是他能陪她一辈子吗?他真的不考大学了吗?如果他读书的目的是为了考大学,考大学的目的又是为了离开这里,最终他总是要走的,那这时再说什么,都是矫情了。以他的能力,对改变目前的情况没有丝毫的作用。他最多能够自救,那还是中央和邓小平的英明决策,跟他本人毫无关系。老叶的路是他自己选的,而朱紫容的路,却不由得她做主了。
他想起他在挖百合时对老叶的恨来,不禁问:“师傅,你恨过叶哥吗?”
朱紫容像是吃了一惊,问:“为什么问这个?”
“要不是叶哥,师傅不会像现在这样。”徐长卿想,像现在这样难过。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白天黑夜,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有的也只是女人的嘲笑和男人的挑逗,都在等着看,看她最后会落在哪一个男人的手里。
“我当然恨他,恨他自己逞英雄死了,留我一个人。”朱紫容说。痛苦在她脸上闪过。留她一个人,凄凄惶惶,好不可怜。没有老叶的扶持,朱紫容像是个缺胳膊断腿的人,站都站不稳。
徐长卿看得心痛,只能安慰她说:“师傅,叶哥说过,请你原谅他。”他也原谅你。原来他心里,仍然是相信了老童信里的内容的,也许他只有相信那些都是真的了,才能原谅自己的冒失,才会让自己的离开心安。老叶啊老叶,如果你死了之后有灵魂,如果你放心不下又回来看,看到朱紫容的生活是这样的灰暗,是不是还会走那样一条路?
朱紫容淡淡一笑,说道:“原不原谅,有什么分别吗?”转过话题说:“你这次回去,我没有东西送你了,只好让你空着手回去。我现在的情形,走到哪里都是谣言,还是不出去的好。”
正广和汽水
徐长卿和申以澄是坐后方基地的车回的上海。走的时候,就带了夏天换洗的几件衣服,所有的行李包裹铺盖被褥洗漱用品都没带,这是一个姿态,表示他们去几个月还要回来。申以澄自己的东西没带,却帮女同事带了很多山货。
女人就是女人,不管在哪里,不管有钱还是没钱,都喜欢像一只老鼠一样的积攒下些粮食。核桃笋干花生鸡蛋这些,什么时候都是好东西,上海每一样东西都要票证,副食难得,她们用粮票换了来托去上海的人带回家。虽然她们心里也嫉妒申以澄的好运气,但表面上还是会客客气气。
徐长卿这次基本是空着手,一来心情低落,二来朱紫容不动手,他一个青年男子,到底要粗心些。只在临走的前一天才想起回家不能空着手吧,于是带了一把长柄镙丝刀上山,挖了一旅行袋的百合,足足有十几斤重。
车是厂里的运货车,车厢里装满了产品,徐长卿和申以澄只能坐驾驶楼。开车的司机是老王,和徐长卿算是老朋友了,徐长卿上车就递上一友烟,老王觉得这个青年很懂人情世故,便和他谈起山海经来。厂里的情况啊,有什么新闻啊,上海又有什么小道消息啊。聊得很是热络。做为一名司机,常年上海安徽两头跑,难免跑跑单帮。老王到了一处市镇,就停下车子,在路边一家民居门口拎了一麻袋东西上来,一路上开开停停,老王的麻袋也越收越多。徐长卿常常搭司机的车出去玩,自然是明白的,也不多话。中午时分,老王湖州停了车,邀两人去一间饭店吃饭。
申以澄一路上都没有说什么话,这才开开口说:“老王师傅,我带了茶叶蛋和馒头,就不下去了,你们去吧。”说着拿出随身背着的书包,取出茶叶蛋和馒头来,又拿出一个小小的铝制针盒,打开盖子,里头飘出一股酒精味来,原来是用酒精浸着的一叠药用纱布。她拈起一片来,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吹了半天山风的手,才拿馒头吃。
老王看一眼,说:“冷馒头有什么吃的?下去炒两个菜,煮个汤,我请客。”
申以澄摇摇头,“不用了,带也带了,不吃也浪费了。老王师傅你开车辛苦了,你去吧,我就留在车上,帮你看车。”
老王耸耸肩,对徐长卿招招手,“走,小徐。”
徐长卿只好跟着去了。
这家店估计是老王的老相与,他一坐下,就有服务员上来打招呼,老王把手里一只麻袋交给那名服务员,服务员满脸笑容地接了,请他坐下,倒了热茶来,又递上毛巾,把饭店专为客人准备的洗脸洗手的脸盆换了干净水来,让他洗脸。老王也不客气,洗了脸,舒'炫'舒'书'服'网'服坐下来,喝一口热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叫徐长卿也去洗洗脸。
夏天坐长途车,车窗开着,热倒是不热,就是脏。行车时的风扑打在脸上,灰尘和汗在脸形成了一层壳,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