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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1 / 2)

>  这幅麻将牌在厂里职工中很出了一阵风头。这样的能工巧匠,放眼全厂,确实找不出第二个。虽然全厂的能干职工都在利用厂里做工剩下的边角余料做私活,但能够做出一副麻将牌的,确属凤毛麟角。

别的职工,在有无缝不锈钢管时就做烟嘴;有扁钢时就为女职工做钩针;有装炮弹的塑料筒时就剪开来在酒精灯上烤软了做塑料花;有细棉纱做擦机床的纱头时就节省了用,多的拿回家扎拖把的;有纱线手套也留着拆了让女职工织线衣;有高速钢就做菜刀……最高级的模具钳工是用粗纺的本白色丝绸来擦精密零件的,用了多少要交回多少,这算这样他们也能省下几尺绸布来,买染料染了,做成女孩子的裙子,或是窗帘。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工厂好做活。厂里派工时总有些料头用不上,聪明人都会巧加利用。有一次做钟表零件,还给老叶套出来一只涮肉锅子。

自从徐长卿他们新职工进厂,老叶的麻将也收了起来。他和徐长卿下围棋,似乎更能找到一丝当年的感觉。如今回上海没有可能,而上海的变化在他们回过一次之后又是那么明显得诱惑着他们,老叶的精神一颓废,棋不下了,牌也觉得不够劲道,便想起这个很久没有出现麻将牌来了。此前他小赌两把,用的是和大家一样的扑克牌,这时把这幅麻将一拿出来,在一片扑克开花中,显得那么卓而不群,惊艳四座。

搓麻将是比打扑克更有身份的一种表现。扑克可以什么人都上来摸两把,输了就走。麻将必得四个人要么档次在一个档上,要么是好朋友,不相干的人是坐不到一张麻将桌上去的。

这天老叶叫了和他一起进厂的三名老职工来他家搓的麻将,这一搓就直到早上才收了场。三个人踏着夜里的积雪哈着白汽搓着隔夜的面孔,虽然输了钱,还是一脸的兴奋,跟麻将牌变化多端的组合比起来来,扑克牌那真是“脉都不搭”,是小儿科了。

老叶家不打扑克改搓麻将了。这个消息没两天就传遍了全厂。全厂也就老叶家有麻将,别人上去搓上两把过过瘾头,还要求着老叶说好话递好烟才行。

老叶的风头一时无两,朱紫容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厂里别的女职工在她面前风言风语说她在家里招了她们男人整夜整夜不回家,要了人还要钱,蜘蛛精一样。那话怎么难听怎么说,也不用避着她,当着面也这么冷言冷语地,刀子一样地扎向朱紫容。朱紫容只好装没听到,回家下死力地劝老叶不要再招人来家了,外面的闲话你是听不到吗?这个厂一塌括子才二千人,谁都认识谁,你这样大赢特赢人家的钱,人家是输给你了,不好找你要回,但心里是恨你的。虽然为了翻回本,还不得不扯起笑脸来求你。

老叶对朱紫容一向是笑脸笑语的,这时也不例外。他笑着敷衍朱紫容的哀求,却丝毫不为她的话所动,依然故我,挑着来打麻将的对手。

诚然也如刘卫星所说,他和人赌,总是留有余地,看看对方输得差不多了,就不再答应那人的要求,换一个人上场。反正厂里那么多人,二千名职工,除去五六百个女职工,再刨去那怕一半会得捂紧口袋的,还有几百个人排队想上场呢。这个冬天过完也要不了这么多的候补。

朱紫容怎么劝也劝不住老叶,一气之下,去女工宿舍姐妹楼住去了。朱紫容不在家,老叶越发没了顾忌。

这种状况持续了不多久,童队长开口要求参加老叶家的麻将赌局了。

老叶先是说:“要来的人太多,排都排不过来,我看老童你怕是要排在后面了。”童队长不干,老叶又说:“你非要插在前头,那人家先来的不肯让,我也没办法。”

老童看他推来推去不肯爽快答应,恼将起来,翻毛腔说:“你要再不爽爽气气答应,我就带武保组来抓赌了。你别以为我队长不做的,就指挥不了武保组。他们都是我的徒子徒孙,我不开腔,他们才不动手。我要一开腔,他们马上出动。厂里谁不知道你老叶家是第一大赌窝?抓起来问都不用问,审都不用审,一点都冤枉不了你。”

老叶也怒了,拍桌而起,横胆地说:“你来抓呀?全厂两千职工,你选得出几个干净的没沾过牌的?册那,老子在这山沟里没有出头的日子,打打牌搓搓麻都不行?你看上海的大马路二马路,小赤佬小阿飞都比我们过得好,红房子里咖啡吃吃,外滩边上吹吹江风,华侨商店买买外国货,不要太嗲哦。还有黑灯舞会音乐会,溜冰场都开出来了,朱逢勃都出来唱外国歌曲了,阿拉只好蹲了此地打打牌,侬还想哪能?”

老童听了倒哈哈一笑,说:“老叶,牢骚这么大,伤身体的。来来来,兄弟陪你搓两把,这十三张牌捏在手里,就什么事情都忘记了。你叶兄是厂里第一号聪明人,跟他们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混得出腔调来?怎么样,晚上我们来八圈?”老童脸上一派热切,恨不得替他把“好”说出来。

老叶骂了两句,气也出了,怒也消了,人家又这么好言相求的,实在抹不过面子,只好答应了。

好大雪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像下面粉的一样的,整个山和厂里都掉进了面粉堆里,雪下在地上堆了起来,厚厚的压得树枝一夜喀嚓喀嚓断了好几根。徐长卿夜里被树枝折断的声音吵醒,掩不住好奇心,拉开窗帘往外看,吓了一跳,银白的月光下,外头的雪发出银蓝色的光。

徐长卿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子的雪。上海冬天有时也下雪,下的多半是雨加雪,雪一落到地上,没等积起来,已经化成水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脚踩进雪里,没过了脚脖子。徐长卿弯腰攥一把雪在手里,雪干干的,捏不成团。他是起得早的了,路上没有脚印,宿舍楼门口的主干道只有几只小动物走过后留下的梅花足迹。

一条白雪铺就的路从面前延展开去,往日看惯的宿舍厂房全都精致美丽而陌生,仿佛不是在一个熟悉的地方,而是进入了梦境,或是画中。树干上雪积了有几寸,树叶掉光后只留下黑劲的枝干,衬上这雪,便如水墨山水画一般的,有墨画就的风骨与大片的留白。

徐长卿看了这从未见过的雪境,一下子来了兴致,抓了一大团雪往自家住的房间的玻璃窗上砸去,一连砸了三团雪,才把刘卫星从被窝里砸了出来,推开窗探出个头来,问:“谁?”看是徐长卿,打个呵欠又问:“干啥?”

徐长卿再捏一把雪扔上去,叫道:“下来玩雪。”指指身后面这一大片没被人踩过雪,说:“看,像面粉一样的雪。”

刘卫星看了看,也觉得有趣,回答说:“好,等我。你先去打两个热馒头,我穿好衣服就下来。”

徐长卿挥挥手,往食堂去。他本来就是下来打早饭的。到食堂去买了四个热馒头,还有一碗热豆浆,热热的喝了下去,又跟食堂的师傅聊几句,都说好大的雪,从来没见过。喝了豆浆,把馒头捏在手里,一边吃一边往回走。

才走到姐妹楼,就看见朱紫容穿一件对襟藏青的男式棉袄,脖子上围了一条大红的围巾出来了。她脖子上那条大大长长的红围巾,让她连头带发再加耳朵全都包了进去,只露出一张雪白的脸。她那件藏青的男式对襟棉袄罩衫虽然朴素,却因裁剪上掐了腰,穿在她身上,竟是有一种安静含蓄的美丽。就像《烈火中永生》里的江姐,只是一件寻常不过的阴丹士林的蓝布旗袍,只因一条枫红色的围巾,整个人便如一面旗帜一样的标青醒目。

徐长卿自从那夜在梦中见过她之后,再和她在车间以外的地方碰面,心里就觉得不自在。在车间那是没方法,上班八小时,那是真正的低头不见抬头见,避都避不了。朱紫容在车床前劳动布的工作服一穿,蓝布工作帽一戴,几乎泯灭了性别,徐长卿面对中性化的朱紫容还算应付得过去,而此时面对面走来,她就像是从山水画里老树后来转身出现的仕女,让他禁不住口干舌燥,咬下去的一口馒头卡在喉咙口,怎么咽也咽不下去,直呛得他面孔发红。

朱紫容手里拿了个饭盅,显然也是去食堂买早饭的,见了徐长卿先笑着打招呼,“小徐,起得这么早?早饭都买好了?”

徐长卿死咽了一口唾沫,才把那口馒头吞下来,用手背擦擦嘴角说:“师傅,你也早。去买早饭啊?”纯粹是没话找话。

朱紫容笑一笑,“在宿舍没有炉灶,做不了饭,只好去吃食堂了。”说着眼睛望着她和老叶的家,脸上愁容浮现。

徐长卿也看一眼她家的窗户,那窗户里这会儿还拉着窗帘,不知是牌局还没散呢,还是已经散了,人睡下了。徐长卿回过头,对朱紫容说道:“师傅,你还是回去吧,叶哥一个人在家,怪可怜的。你在家还可以劝劝他,你出来住,他更是变本加利了。叶哥这个人,心高气傲的,谁都不放在眼里,也就听师傅你一个人的话。你再不管他,他还不知要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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