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将所有变数计算在内,应该可以击中目标,但是……
那东西的头颅在一团粉红色的迷雾中消失,
他微笑。
点三三八英寸口径的子弹要花四秒钟才能从这儿飞到目标。
确实是很困难的一击。
麦司汀坐直身体,挣扎起身。
两只手高举过头,伸了个懒腰。
早晨都经过一半了。天空湛蓝,没有一片云。他的瞭望塔建在一个三十英尺高的尖峰,比树带界线高上许多。开阔的平台让他拥有欣赏周围群峰、山谷、森林的最佳视野,从这四千英尺高的地方俯瞰,松林镇被峭壁保护着,只能看到几条交错的街道。
对讲机响起。
他回答:我是麦司汀,完毕。
第四区刚才有东西撞上通电围墙,完毕。
请稍候。
第四区是指环绕小镇南方边界的一大片松树林。他拿出来福枪,沿着树荫下的通电围墙检视了四分之一里。他首先看到动物烧焦尸首冒出的烟。
我看到了。他说,只是一只鹿,完毕。
知道了。
麦司汀将来福枪的瞄准镜转向北方,朝向小镇。
一排又一排颜色鲜艳的维多利亚式楼房,前院的草地绿油油的,白色的矮围墙。他瞄向公园,一个妈妈正推着两个小孩荡秋千。一个小女孩开心的从亮晃晃的溜滑梯滑下。
他看向学校。
医院。
社区农场。
大街。
压抑下心里那股熟悉的羡慕感。
小镇居民。
他们是这么无知,所有镇民,幸运地一无所知。
他不恨他们,也不想要他们的生活。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接受自己是个保护者的事实。守护人。他的家只是山壁里一间没有窗户的无菌室。对这个事实,他已经将心态调整到一般人能做到的极限。可是,在如此美丽的早晨,他远眺着地球表面最后一个人类天堂,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乡愁,对过往的怀念。
再也无法重现的过往。
沿着街道看去,麦司汀将视线固定在人行道上一个走得很快的男人。他穿着草绿色衬衫、深棕色牛仔裤,戴着一顶Stetson牛仔帽。
别在他衣领上的铜质星星徽章反射着阳光,不停闪烁。
那男人走过转角,瞄准镜上的十字线对焦在他的背部。
早安!布尔克警长。麦司汀说,会不会觉得你的肩胛骨之间痒痒的啊?
2
有些时候,就像现在,他会产生松林镇不过是个平凡小镇的错觉。
明亮的阳光照进山谷。
凉爽宜人的早晨。
敞开的窗户飘出阵阵烹煮早餐的香味,三色紫罗兰在窗下的花台绽放迷人的花朵。
人们趁着早晨外出散步。
帮草地浇水。
拿刚送到的小镇报纸。
清晨的露珠结成水滴从黑色的信箱滑下。
伊森,布尔克发现自己很享受产生这种错觉的时候,假装一切就像表面上那么美好。假装他和他的太太、儿子住在一个人间天堂般的小镇,而他是一个备受爱戴的警长。假装他们在小镇上有朋友、有个舒适的家、过着什么都不缺的生活。就是这种错觉、这种假装让他终于了解此地营造的幻象有多成功;了解人们为什么屈服,让自己沉浸在环绕他们的美丽谎言里。
伊森推开热豆子咖啡店的大门,上头挂的铜铃清脆地响了两声。他站到柜台前,对有双美丽眼睛、一头金发长辫、嬉皮打扮的年轻女店员微笑。
早安,玛兰达。
嗨,伊森。和平常一样?
对,谢谢。
当她开始为他的卡布奇诺调制浓缩咖啡时,伊森好整以暇地环顾店内。所有的常客都来了,包括两个正拱着肩下棋的老先生菲力普和葛雷。伊森走过去,观察他们的棋盘。看起来,他们已经下了好一阵子。两人都只剩下国王、王后和几个小兵。
看起来你们两位似乎陷入僵局了。伊森说。
不要太快下结论。菲力普说,我还有妙招没使出来!
他的对手,一个满头灰发的老先生,在棋盘对面张开藏在浓密胡子里的嘴大笑,然后说:他所谓的妙招,就是等很久才走下一步,久到我都死翘翘了,他就能因对手弃权而获胜。
喔!闭嘴!葛雷。
伊森绕过一张破沙发,来到书架旁。他伸出一只手指滑过书脊。古典小说、福克纳(Faulkner)、狄更斯(Dickens)、托尔金(Tolkien)、雨果(Hugo)、乔伊斯(Joyce)、布莱伯利(Bradbury)、梅尔维尔(Melville)、霍桑(Hawthorne)、爱伦坡(Poe)、奥斯汀(Austen)、费兹杰罗(Fitzgerald)、莎士比亚。猛一看,似乎就是一堆随便采买的便宜平装本。他从书架拉出一本薄薄的小说,《妾似朝阳又照君》(TheSunAlsoRises),封面是一幅描绘斗牛的印象派画作。伊森咽下喉咙里的哽咽。这本破破烂烂的海明威(Hemingway)初试啼音之作大概是地球上的最后一本了。他将书拿在手上,感觉既敬畏又悲伤。
伊森,你的饮料好了!
他另外抓了一本要给儿子看的书,走到柜台拿卡布奇诺。
谢谢,玛兰达。我想借这两本书,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她微笑,要努力打击犯罪喔!警长。
我尽量。
伊森举手碰了碰他的帽沿,走向大门。
十分钟后,他推开对开双门中的一扇,玻璃门上印着大大的粗体字:
松林镇警长办公室
接待柜台后面没人,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的秘书坐在她的桌子后,看起来和平时一样无聊。她正玩着接龙,以非常稳定、近乎机械式的速度将扑克牌一张一张放下。
早安,白朗黛。
早安,警长。
她连头都没抬。
有人打电话来吗?
没有,老板。
有人来找我吗?
没有,老板。
你昨晚过得好吗?
她抬起来,露出仿佛不小心被逮到的表情,右手还紧紧抓着一张黑桃A。
怎么了?
当上警长之后,伊森和白朗黛的交谈都很表面,只有:早安、再见和一些事务性的对话。她来松林镇前是小儿科护士,伊森不确定她是否知道他知情。
我只是问你,你昨晚过得好吗?
噢。她的手指滑过自己又长又白的马尾发丝,好。
做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没有。没什么。
他以为她会回问他,聊聊他昨晚做了什么。可是他们对看着,尴尬地沉默了五秒钟之后,她还是没开口。
最后,伊森终于反手在她桌上轻快地敲了两下。那么,我先进办公室了。
他把穿着靴子的脚搁在大桌上,躺进皮椅,啜饮起热腾腾的咖啡,一个巨大的麋鹿头从对面墙上瞪着他。坐在麋鹿标本和背后的三个古董枪支展示柜之间,伊森觉得他已经很习惯这个乡下警长的面具了。
他太太也差不多该抵达她的办公室了。来松林镇前,泰瑞莎是个法务助理。而在松林镇,她成了镇上唯一的不动产经纪人。换句话说,她每天坐在大街上的办公室里,却几乎无事可做。和绝大多数的居民一样,指派给她的工作其实没什么实质意义,装饰作用居多,比较像是一个办家家酒小镇的外观点缀。一年里大约只有三、四次,她真的协助客户买新家。模范居民每隔几年就会得到住宅升级的选择权,作为他们循规蹈矩的奖赏。住在镇上最久、从未违规的人就能住进最大、最好的维多利亚式楼房;而怀孕的夫妻一定也会得到一幢空间更大的全新洋房。
接下来四个小时,伊森无事可做,无处可去。
他打开从咖啡店借来的书。
文笔简洁,才华洋溢。
读到巴黎夜色的描写,他不禁哽咽。
餐厅、酒吧、音乐、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