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放回花瓶,斜睨了郑式微一眼,懒洋洋的上前捧了玉米羹,有一勺没一勺的拨弄着,漫不经心的问道:“这是几日了?”
郑式微抿了抿唇,轻声道:“应是五日了。”胤禛点点头,喝了口羹又道:“卢将军可还好?”郑式微叹声道:“还是那样,不肯降宋。”胤禛放下玉米羹,挑眉对郑式微道:“如此,便怪不得我了。”
“你不明白。”郑式微终是拔高了声音,他第一次对胤禛怒目相对,沉痛的语句,句句直刺胤禛心口:“你不是李煜,你不会明白亡国对于他意味着什么,所以你只会认为卢将军只自找死路,是飞蛾扑火。然而国仇家恨,纵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的!对敌人摇尾乞怜,这对卢将军而言是怎样的屈辱?今日若是李煜在这,纵使万劫不复也要拖着这二十万人去陪葬,臣死君、君死国,这才是皇族之人的归宿,我怜你重活一世不忍将这原本就不属于你的枷锁交给你,可是你又怎能残忍逼卢将军对他灭国亡家的仇人低头,做一个对不起祖宗社稷的叛臣?!”
胤禛被郑式微劈头盖脸的话骂蒙了,他这才醒悟到自己犯了怎样的错误,从还魂至今,他一直深恨自己还魂在李煜的身上,背负着他的仇恨和屈辱在宋廷苟延残喘,所以他挣扎、抗争,不过是为了跳出这个束缚,还自己一个自由的人生。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对心底李煜的哀伤和痛苦视而不见,理所当然的整理着自己未来的路,理所当然的算计卢绛,理所当然的要这些兵士们放弃复国的希望和可能。却忽视了,亡国不过一年,他们的哀伤在这凛冽的寒风中只会更为钻心,哪怕是一直跟在自己身侧的郑式微、暝奕,口口声声说着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卢修,他们心里也该埋藏着新鲜的伤口,那样的怨恨和不甘被硬生生压下,只为了活下去,便要忘记灭国亡家的仇恨,对着敌人卑躬屈膝。
胤禛抬头仔细打量着郑式微,连日来的挣扎和纠结让他清俊的面容上满是疲惫,他对南唐有着那么深的羁绊,如今却为了自己亲手对付南唐最后一个忠臣。心底有淡淡的酸涩蔓延开来,胤禛握住郑式微颤抖的手,诚挚道:“对不起,我只顾着怨恨自己为何会还魂到李煜身上,却忘了他也是一国之君,对宋朝有着怎样刻骨的仇恨。我没有意识到,让你们背叛自己的国家有多么过分,我忽视了,我以一国之君的身份让卢将军变节是何其的残忍……”
郑式微忍住心里翻江倒海的愤怒和怨恨,剧烈颤抖手回握住胤禛,哽咽的道:“放过卢将军,好不好,他这一降,史料上会如何记载?世人会如何评论他?王侯将相,谁不希望自己名垂青史,又有谁希望自己变成那卖国的奸贼,被后世唾骂。”
胤禛无语,他逃避的躲开郑式微的目光,计划已经开始,便不可能结束了,更何况卢绛太招摇,他若不降这二十兵士无一人能活,君不降则国不降,而卢绛身为将军也是一样,只有他降了,赵匡胤才能安心,所以卢绛这个虚名,是担定了。
郑式微看胤禛久久不语,心一点点的凉了下去,他猛然甩开胤禛的手,怒道:“你还真是铁石心肠的人,你根本不是李煜,凭什么替他决定他的臣子的下场!”面对着郑式微的怒火,胤禛仅是重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轻声道:“我去看看卢将军,还有,你若是狠不下心来,就别说这样的狠话,免得我哪天脑子不清楚了,真把你给办了。”郑式微剧烈的喘息着,双目赤红的看着胤禛。胤禛抚上他的眉眼,轻笑道:“你看,你就算再生气,也从未想过要揭穿我的身份呢。其实你也明白,卢将军根本就是难逃一死,罢了,你就好好发泄这么一回吧,发泄完了,你仍是原来那个郑式微。”
胤禛出得门去,留下郑式微一人悲凉的笑着,坐倒在椅上。
卢绛的房间离胤禛的并不远,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胤禛已经站在了门外,他伸起手作势敲了两下,终是没有真正敢敲上去。
还未等他犹豫完,里面卢绛虚弱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是国主吧?请进吧,臣身体不便,不能出门迎接,还望国主见谅。”前几天还是充满威严中气十足的声音,此刻竟虚乏的让人心酸。
胤禛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他信步走到卢绛床边,看着那面色晦暗,病体沉郁的将军关怀道:“将军这几日可好些了?若有不适之处,尽管和郑式微说,他会为你好好调养的。”
卢绛深深的看着眼前这位自己忠诚了一辈子的皇帝,眼底有怀念,有感恩,有怜悯,有悲痛,最后化为一抹无可奈何,流连其间,久久不散。他挣扎着从床上直起身子,无力的扶着床沿剧烈的喘了几口气,左手缓缓覆上胤禛的手,那昔日弯弓持刀的大掌,如今变得枯瘦如柴,他面色悲凉不甘的看着胤禛,颤声道:“哪怕一次……你……国主……也不敢和宋朝……拼一次吗?”
胤禛心口一滞,沐浴着这位一心为国的将军这样沉痛的眼光,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他没有办法和他说明真相,所以他只能断了他所有的念想。
“若真有机会,朕一定不会放过,但是将军现在,是在用这二十万兵士的命祭奠我们大唐朝,这样的牺牲实在太大,也毫无意义,将军早该明白才是。如今,算是朕求你,为了这二十万将士的命,降了宋吧。”胤禛终于敢直视卢绛,他也并非都在作假,想救这些士兵也并非托词,所以除了愧对卢绛,他其实没有哪里需要心虚的。
卢绛露出了然的表情,像是突然没有了生气,委顿在床榻上,绝望的闭了闭眼,轻声道:“国主还有何别的打算?臣听人说国主正命卢修暗中物色人选挑出队伍,隐去他处,国主应该告诉微臣原因吧,也让微臣知道自己死的值得。”
胤禛有一瞬间的僵硬,又立刻放松下来,卢绛治军这么久,以他在军中的威信,想要探听些什么,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胤禛略微思考了会,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当然,隐去了自己想要在宋朝入仕朝堂的事情。
卢绛闭眼听着,嘴角的笑意渐渐浮现,及至胤禛说完,他睁开眼,凝视着胤禛,虚弱的声音掩不住的欣慰,他说:“国主变了,是臣驽钝了,臣,愿降宋廷!”
窗外,猛烈的寒风呼啸的着肆虐,透过微开的窗户冲进房内,胤禛眯起眼睛,脸颊上突然沾上了冰凉的水渍,他向窗外看去,竟是下雪了,洁白的雪扑簌的下着,一点点掩盖歙州城的苍凉,卢绛的目光移向窗外,迷离的看着飞舞的雪花,叹声道:“微臣第一次见国主,也是雪天啊……”
胤禛像他看去,却见他已含笑闭上了眼眸,像是坠入了一个美丽的梦见,嘴角边还带着愉悦的微笑。胤禛悄声步出了房门,门外卢修正对他躬身一礼,胤禛轻道:“卢将军,降了。”
卢修一惊,直觉心里陡然空了一块,久久无法言语。
=======================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觉得我好愧对卢将军 嘤嘤嘤 我去面壁……
亲们要留爪啊……
38第三十七章
纷扬的大雪;已下了整整两天;天气越发的寒冷;像是要生生把人冻成一根冰棍。第七日一早;胤禛便裹上狐裘走出了行馆;两日前已停止用药的卢绛站在行馆外,洁白的雪落在他肩头凝结成淡淡的水汽。他仍是原来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似乎并不是去赴死,而是一个整顿三军;蓄势待发的将军。
见得胤禛,卢绛如常的行了军礼;依旧是高大雄壮的身躯,隐隐可见老态;连日来的用药对他的身体产生了极大的损害;他含笑道:“听闻国主要去金陵祭祖,而臣也将带领余下兵士前往宋廷投诚,临行前臣有几句话想和国主说。”
胤禛抬眸,凝视着卢绛身后一众兵士,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每个兵士的脸上,都带着忐忑不安和对前路的迷茫。卢绛站在他身前,山一般的屹立在兵士前列,他是一个真正的将军,纵然赴死,也没有半点迟疑和惧怕,从容淡定、大气威严。
“将军想说什么?”胤禛轻声道,他不想在此刻横生枝节,但是他更无法拒绝这位将军对李煜最后的关怀。
卢绛放柔了神情,他用一种长辈慈爱的目光看着胤禛,亲和道:“请恕臣无礼,本来以臣的身份这样看国主乃是死罪,可既然臣已叛离唐国,那臣便放肆这么一回了。”卢绛伸手将一方金印交给胤禛,放轻了声音郑重说道:“国主,臣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您。您是一个仁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