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尽管没有经历过,他或多或少能理解这种感受。这两个月来尽管他父亲努力辟谣,但梅利弗伦即将倒台的传言依旧闹得满城风雨。他了解维克多,了解他的高贵灵魂建立在多么纯洁理想的基础之上,因而也知道丧父的悲痛,刺杀事件的惊吓和这段时间各方面的口水足以把他摧垮,落得这步田地。
但是他可不会允许那些渣滓踏在他最珍视的朋友头上。
十四岁少年的身躯却瘦得能被他轻易环住。他不由得有些悲伤,于是抱住了他。
“节哀顺便。”
他在维克多耳边很轻柔地说,然而下一秒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一句客套话在这种时候实在起不了什么积极的作用。果然安慰人不是他的强项。维克多没有动。
他无可奈何。艾瑞克?丹佛很少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但此刻他真正感受到自己在一些领域从来无能为力,尤其是当那些领域涉及到人的灵魂和爱情时。
现在他并不知道这对他以后的生命轨迹有着怎样的意义,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将维克多环得更紧。他感受到一种致命的冰冷,除了自己的体温,他没有其他可用来融化它。
维克多的脸埋在他颈窝里,金发的颜色依旧馥郁灿烂,含着阳光般的暖意和馨香。
小他两岁的少年缩在浮云城堡他自己那间会客厅的沙发里,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在末夏的傍晚颤抖。
他一时要被这幅场景脆弱而畸形的美感吸引,却明明白白地听见维克多耳语般的低吟。
“来不及…”
诶?
有那么一瞬他想要就这样问出口,然而微妙的直觉及时阻止了他。他转而侧过头去仔细倾听。
“我…来不及…告诉他…”
“来不及跟他说…其实我不恨他…”
“我没有想到…我以为我们之间还有很多年…我以为一切误会都能解释…”
“可是太晚了…我真的没有想到…一夜间就能改变那么多…现在什么都晚了…”
“我想跟他道歉…想感谢他…但是他听不到了…”
维克多已经两个月没有说过只言片语,甚至被那些愚蠢的医生判定为终身无法再开口说话。然而失语两个月后的开场白却也让他始料未及。
他很轻地叹息,直起身,把维克多完全拥入怀中。
“他听得到的,”不知为何,寥寥数语却耗费了他不少勇气,“他很爱你,你也一样。”
维克多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爱过的人是不会离开我们的。”他顿了一下,吸口气继续下去,“他一直都在,在你心里。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会想起他,感到并不孤独,感到由衷的温暖。他一直都在那里,支持你,直到你不再能想起他。”
“我真的没想到…”他感到维克多的手在抖,更紧地抓住他,“他不在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都不理解他…”
“我知道…那一定是他…是他在看着我…是他救了我…但是我从来都没有体会到…原来他对我而言的分量那么重…”
他不禁感到了更切肤的悲哀,只好理了理维克多灿若金虹的头发。
“也许要等我们也成了父亲才会真正明白吧,”他在心里暗自叹息,“明明是他们离我们最近,爱我们最深,我们却必定要等到一切成了遗憾才能有所知觉。不过我想,他一定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维克多在他胸前很轻地点了一下头,他觉得自己足足等了一个纪元,才终于等来冰川消融,春华重生。他松了口气,似乎被箍紧的肋骨突然间自由了一般,慢慢放开了维克多,坐在一旁。
“也许这么说很失礼,但我的确觉得只有你才能理解,”他努力让自己维持着平日里的口吻,眼睛垂下来,并不看对方,“因为我们都从小就没有母亲。其实有时候我也希望我能理解我父亲,甚至从理智的层面上,我知道他那么做的用意,但是我实在没办法赞同。”
“不用勉强自己啊,”维克多勉力笑了笑,那笑容太过辛苦,几乎让他心酸,“我想,你父亲也是同样爱你的。”
“我明白。”被应该得到安慰的人安慰,这让他感到很不安,于是他固执地扭过脸。
“艾瑞克,你觉得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呢?”
他一时被这个过于简洁而玄奥的题设问住。“有”与“没有”,仅仅关乎存在。他在满宇宙琳琅的事实和真相中寻找,最终眼花缭乱,依旧无以论证。
“不知道。”最终他还是选择了一个模棱两可,却在此时他唯一可以坦诚以待的人面前足够真切的答案,“但我还是愿意相信它有吧,至少,活着的时候有。不然,就不知道自己活在世间要追寻什么,坚持什么,又为了什么而成就自我了。”
“我记得的,”维克多的声音始终很轻,如同自言自语,含着长久未说话的含糊和沙哑,“我记得在我昏过去之前,你对我说,不要相信什么占卜,要相信自己。”
“是啊,”他向后仰去,他并未想到维克多还记得这样真切,事实上那短暂的几小时对他而言已经十分混乱遥远,“命运应该握在自己手里。”
“这两个月我一直在做梦,”维克多却不管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梦到很多事…梦到很小的时候和爸爸妈妈出去旅行…我不记得我妈妈的脸…但那时候我真的能看到她…还有我们在学校里的时候…一起弹琴,一起做实验,一起研究书本,一起逃课出去玩…梦到大家…还有星空和海…钴蓝色的海…我梦到自己乘一只小小的木船,在海上一直漂…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没有桨…我只好抬起头来看月亮…但是怎么看,月亮都是同一个样子…”
“好了,”他感受到了自己潜意识中钻入那些梦境的冲动,于是及时抑制了它,“那很美,因为你一直都以非常美好的目光看着这世界,把它看成梦一样色彩斑斓的样子。其实我真的希望能保护你,替你处理整个世界,然后转过身,还能看见你一直维持着原真纯粹的样子。但是生活毕竟是真实,谁也无法替代谁。”
“所以从现在开始好起来吧,”他站起身面向他,一如他们初次相识时他在月下的玫瑰叠影中那般向他伸出手,笑容意气风发,“生活仍然要继续,不要让那些在你生命中留下过印记的人失望。至少他们并未放弃你,我也一样。”
艾瑞克皱了皱眉。
就在刚才他显而易见地感觉到房间的空间结界受到了干扰——他那位亲爱的父亲,执政官大人从来都不采用任何稍微含蓄一点的作风,在他好不容易让维克多轻松了一些,开始品味从挪威弄来的最新夏季奶茶之后。
这是魔法师之间通行的一种礼仪,用来告知正使用房间的人,并征得他们的同意后才能开门进入。事实上这和敲门没有多少区别,仅仅是少了几个不必要的动作,同时最小程度地减少因打搅对方而造成的烦躁罢了。当然这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辞,至少对艾瑞克来说,他丝毫不觉得这会比直接敲门让他来得心情好一些。
他顿时心情跌落了好几丈,但出于对长辈的礼貌,还是放下杯子坐直身体,用魔法打开了门,没有离开维克多身边。
丹佛家的族长出现在门边,半边身子落在漆成纯白的厚重门框之外。他与他儿子有着一脉相承的黑发黑瞳,仍残余着年轻时棱角分明的痕迹,到了这个时候,却显出几分沧桑的落寞来。
毕竟对他而言,老梅利弗伦也算是寥寥几个能与他站在同一平台的友人了。
梅利弗伦与丹佛是世代的盟友,或者说,梅利弗伦从来是丹佛最忠诚的附庸。
“晚上好,爸爸。”他先打了招呼,这同样是礼节,因而他也平静依旧。这对父子之间残存的是更为彻底的相敬如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