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丽莎的遗体平静地躺在笼底,死状十分安详,如同一位伟大虔诚的基督徒般,翅膀向不存在的主张开,伸向虚空的怀抱。一天最后的阳光垂暮而下,如同陪葬一般,在梅丽莎身上勾出圣辉般的金色,接引它的灵魂通往自由天国。那只雄鸟,艾尔,在一根栖木上不安而悲伤地低唤。这不能给她多少安慰。
她把自己身上那件墨绿色冬裙拢开——自从安琪琳娜去世后,她就不再如过去那样重视自己的形容了,然后打开横在地上的笼子,双手将艾尔捧了出来。
雄的那只并不十分信任她,即使她饲养它们达一年半之久。它在她掌中不断振动翅膀,但没有飞起来。
“如果我放你走,”她双手举起那只鸟,与自己视线相平,并小心不让它挣脱出去,“你会离开么?”
艾尔困惑地停止了动作。
“你妻子在这里,”她以几乎自言自语的低沉声音缓慢地说,“她永远留在这里了。即使这样你也要离开么?”
艾尔果金色的瞳仁看着她,她与它对视。
“我爸爸不爱我妈妈,”她的口吻如同云雾般茫然,“姐夫不爱姐姐,我爱的男人也不爱我。”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爱女人的男人呢?”
艾尔忽然更加大力地在她手中挣扎,于是她看准时机放开。
“雄性动物…”她阴枭地呢喃道,“果然都是一类货色。”
鸟儿欣喜地起飞,同时被她捏住了右侧翅膀。接着她用极不合淑女风范的动作用力一甩,可怜的鸟儿经不住她惊人爆发的怪力,当即狠狠撞在房间另一头的墙上。
而她注视着整个过程,如同欣赏一部默片。艾尔身体沿墙滑下的过程仿佛慢镜头,不堪的一幕在她心中被清晰到每个细节,从而记录下来,形成一个完整的噩梦。
她别过头去,铁下心不再看那两只鸟的尸体。
她轻而易举地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一把瑞士军刀,用魔法开启照明,昏暗温暖的橙色光线立刻盈满一室。床头柜上凌乱地堆着几本莎士比亚和奥斯汀的著作。她没有安琪琳娜的绘画,希斯维尔的钢琴,甚至维罗妮卡的长笛那样的才能,又被关在庄园里禁止外出,只能读些书打发时间。而那些华丽的辞藻反而增加了她对于自我的不满。
她还未意识到,那个美丽,端庄,温润如玉的娜塔莉娅正在逐渐消失,她开始变得阴郁暴躁,头发蓬乱,对一切充满敌意。这样的变化是有缘由的,她原本应当如同阳光下的绿色植物般自由伸展的十七岁青春,正逐渐因为一系列不应由她这样的年纪来经历的变故而枯萎下去,像那些被她养坏了的盆栽,成为一幅枯朽的残像。
她在光源不明的灯光里细细端详那把刀的纹路。虽然是瑞士军刀,实质上却是希斯维尔去荷兰旅行回来,带给她的礼物。他送她的礼物很多,她仍是最喜欢这一件。那种精美,细致而锐利的风格意外地虏获了她的心。
那是她成型中的契约。契约是一种强大而危险的魔法,如果处理不当,会危及术者的生命。契约成型过程中会有一段需要大量吸收术者自身力量的不稳定期,短则几个月,长则数年。这段时间里情绪的大起大落是十分危险的,可能会引起魔法的暴走而危害到四周的一切。然现在的她根本顾不得那些理论了。
与家族里的其他成员相比,她连魔法才能都觉得不那么让自己满意。不说凯珊德拉和希斯维尔,就连维罗妮卡的契约进程比她同年龄时都要快得多。
她开始怀疑自己才真正一无是处。她几乎要烦躁地把手中的军刀扔开,但终归克制了那种冲动。
她抬手停止了八音盒的演奏。那也是一件礼物,是她母亲在她十四岁生日那年送的。原本是伦敦市场上一件靠上发条来运作的小工艺品,而魔法师的特权就是能用魔法免去这项差事,并且让它按自己的意志启动或停止。
八音盒上用蜡捏成两个精美的小人,金卷发的女孩穿着手工缝的洁白婚纱,挽着她的高挑男子原本也是金发,被她用魔法加工成了银色长发。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在人前让这只八音盒演奏过,所以无人知晓。
轻轻叹息,她合上八音盒,披上外套,习惯性地把瑞士军刀放进里裙的口袋里。
最后瞥了一眼卧室另一面墙上羽翼形的新鲜血迹缓缓拖曳成垂直的一道,她忽然极其恶心,于是默念着《鹅妈妈童谣》里的句子,熄灯,匆匆朝门外赶。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小标题取自一部加拿大女作家的合集《房中鸟》。
》鹅妈妈童谣(Mother Goose)是西方著名的童谣集,里面有很多内容甚是寒冷,是著名的黑童话。
38、Mother Goose 。。。
天已完全暗下来,红蔷薇在铁灰色的穹幕下呈深紫色。
她只放出一个自己的讯号,门就打开了。
她母亲仍不见好,这时候已经屏退了所有侍女,躺在床上休息。她不禁在内心深处怀疑母亲会像可怜的梅丽莎一样逐渐虚弱下去,迎接生命的终点。但是冬天夜晚的寒冷逼得她把这个念头从脑里驱逐了出去,赶快进了房间。
伊丽莎白?梅利弗伦半倚在床上,用枕头把上半身垫高。她确实身体欠佳,像所有日薄西山的病人一样面色苍白,却仍平和美丽地微笑迎接唯一还陪伴在她身边的女儿。
家里的人中,娜塔莉娅最钦佩的便是母亲。这位女士不仅是一位姿容出众,举止高贵的夫人,也是妻子和母亲的典范。她的宁静,端庄,隐忍,自尊和海水般宽广的爱,都被娜塔莉娅视作楷模。维罗妮卡走后,娜塔莉娅胆战心惊地报告了她。而她只是惊了一下,随即垂下眼,让她的侍女派人去寻找。娜塔莉娅问起,她只是说,也许维罗妮卡确实需要另一种选择。
娜塔莉娅一贯努力扮演着令她宽慰的乖女儿,然如今这唯一属于她的角色都快要让她力不从心了。
“晚上好,妈妈,”尽管这样她还是维持着通常的微笑,坐在床边,握住她母亲的手,“您今天好些了么?”
“还可以。”伊丽莎白恬淡地说,“你吃过晚饭了么?”
“吃过了。”她面不改色地撒慌道,这些日子来她已渐学会了这种本领,“如果您不急着睡的话,我来陪您说会儿话。”
“谢谢你,我不困,娜塔。”那位夫人的笑容立刻扩展了一些,“你最近怎么样?有维罗妮卡的消息么?”
“抱歉,妈妈,没有。”她下意识避开了母亲的视线,不想提到那位仿佛与她相对存在般截然不同的妹妹,“我很好。对了,妈妈,跟我说说您年轻时的事吧。您遇见爸爸的事?”
伊丽莎白咯咯地笑起来,如同一位陷入初恋的少女。她困惑地看着母亲,她认为自己的直觉不会有错,她母亲的婚姻应该并不圆满才对。
“你这傻孩子,”伊丽莎白嗔笑道,“你以为所有男女的初次相遇都像剧本里那样花好月圆么?实话告诉你,我可不是在什么浪漫的约会地点遇见你爸爸的,事实上,我第一次遇到他,是在我哥哥,也就是你那位从没见过的舅舅的葬礼上。”
她顿时哑然,尴尬地把目光挪开。她知道自己有一位和母亲差了九岁的舅舅,在母亲结婚前就已去世,昭告了洛森这个姓氏的彻底没落,同时也将这一致命疾病传播到了梅利弗伦的血液中。除非像希斯维尔那样极少数的漏网者,不出意外的话,她也将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儿子。
“那时爸爸一定对您很好吧。”她试着找个愉悦些的话题,“像您这样优秀的淑女,一定很受欢迎。”
“他一直对我很好。不过很遗憾,”伊丽莎白却异常平和地微笑着,“由于家族中的遗传病,我当时连在舞会上找个舞伴都很困难,几乎被判了婚姻的死刑。”
她再度沉默,觉得自己愚蠢透顶。
“我知道,”她母亲却把另一只手也搭在她的手背上,“这对包括你在内的,家里这一代的女孩来说是一桩不幸,也会影响你们以后的婚姻。但是娜塔,你要记住,无论将来你会遇到什么样的人,都不要因此而低落,要自尊自爱。我哥哥临终前一晚对我说,要不卑不亢地活在这世上,因为死亡不过是去旅行。我至今仍相信,我终有一天会去他们那里,我希望到那时,我能够不愧对主神赐予我活着过。”
“我明白了,妈妈。”她忍不住追问,“但是妈妈,您认为爸爸爱您么?”
“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