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当那个烫着螺丝卷的包租婆敲响我们的房门后,我才知道,我们已经欠了三个月的房租了。这些柠子没有跟我透露丝毫。我也开始理解,为何柠子在一周内会连续跟那老妪打架两次。柠子是想多摆出一个地摊儿,想多赚些钱。不巧那天碰到蛮横无理的老妪,仅仅为了争抢摊位儿,就大打出手起来。
半夜,我辗转反侧。为房租,为柠子,更为自己,还有我们的明天,以及难以触及的未来。
我立誓做期刊写手有一年了,写的稿子却寥寥无几,也都一一被退。四个月前,可能是阴错阳差抑或是运气关系,我终于过了人生中的第一篇稿子。3700百字。算是大稿子了。我当时兴奋不已,抱着柠子转了三圈,最后晕晕乎乎地倒在“天下第一床”上。
我尖叫着告诉柠子说,3700字,千字三百。也就是最低一千块。终于可以挣稿费了。我还要继续写,继续投,要写很多很多稿子,赚很多很多钱,我还要出书。柠子,我还要出书。我要出书。
卖字不卖身
我要出书。是的,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还记得柠子问过我一个问题,如果有个书商跟你签约出书,但必须跟你“潜规则”,你干不干?
我坚决否定,不干,谁爱干谁干。我就是饿死,也不卖自己。我是卖字不卖身。
她捂住嘴笑起来,你还是没到那个想出书到发疯的程度,这个狂热度就跟想要当明星一个样。
每当午夜梦回时,我总会想到她的这个问题,但心里依旧是同一个答案,不会。
我要靠自己的文笔和努力来实现梦想。但我没有学历,没有工作。懒散,不喜欢劳动,只喜欢吃喝和睡觉。并且拒绝生活中所有与幻觉无关与现实沾染的东西。
柠子是我在芸安这个陌生城市里唯一认识的人。唯一的朋友。
我去年夏末才来到这个叫芸安的北方城市。初来乍到;有的只是对它的陌生印象。
芸安有巨大的乔木。杨树、柳树、梧桐以及四季常青的杉木和松柏。无论郊外还是街边,全是蓊蓊郁郁的绿色植物。重重叠叠的枝叶势必将这个城市淹没和覆盖。用白色黄色灰色卵石铺砌的砾石小径随处可见,蜿蜒迤逦地伸向远方,隐匿在灌木丛生的转角处。阳光穿越枝叶射向远方的砾石,以同盟者身份吹来的力度适宜的风抚摸着随之婆娑的枝叶,它们的阴影在小径上缓缓地晃动。
我告诉柠子,当我拖着沉重笨拙的箱子来投奔她时,我感觉得到矛盾,这矛盾徘徊在希望与绝望之间,不假思索,无以复加。我不晓得她是否是个可信赖的人,这个时候人会变得异常清醒。信赖可以让人获得安全感,只是没有把握。这样的安全感如同幻觉,容易消逝和破碎。而我已经没有任何资本再让别人去欺骗,但我依旧觉得这像是压给命运的一记赌注。
那时我对柠子说,如果你是个男人,是个骗子,好色的骗子。而且你又欺骗了我,我会杀了你。反正,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但是现在,我知道自己是赢家。这种胜利建立在对她的信任上。它带给我的也终究只有温暖,而非痛苦。
秋日初识
彼时,柠子又亮出她肆无忌惮的笑容,露出雪白明亮的牙齿。她说,漫兴,等着我。有新年礼物送你。她大声地叫着,奔跑着。犹如一只渴望展翅高飞的幼鸟。
我安静自若地等在那里,心中却充盈着无边的幸福和感恩。心中再次肯定,自己的赌注没有错。我看到柠子笑盈盈地朝她走过来。这世间少有的美好女子。新年伊始,她带着新年礼物,爱护有加。仿佛世间稀奇少有的宝贝。
她还是个简单天真并且执拗倔强的女子。有些事情做得让人好笑但是心痛。譬如那一次,由于她兼职,需要很早起床。洗刷完已没有多余时间吃早餐。我在她的布包里塞上一个自己蒸做的白面馒头和两个冰凉的熟鸡蛋,让她可以在路上啃。日复一日的不合理饮食造成了严重的便秘,而她治疗此症的方法也异常的简单和独特。当她服泻药过量时,我要连夜送她去医院,她执意不去,还说这样可以减肥,省了买减肥药的钱。纵使她已瘦骨嶙峋。结果泻得太厉害,得了急性肠炎,住了一周的医院。不仅没能省出减肥药的钱,还丢掉一份送外卖的工作。诸如此类的事多得不胜枚举。
我看着她,这个给予我感恩的遇事乐观的女子。心存怜悯。我不是个容易感动的人,但此刻却感谢这个女子,她给了我及时的快乐和信念。她是我离家后生命里唯一的一束阳光。让我沐浴着这小小的温煦将生命延续到现在,而非在这寒冷的北方城市里窒息而死。
这样多好,柠子说。两个无人问津的孩子一起生活,可以瞒天过海肆无忌惮。
可是这种孤立无援更可怕。我尝试过这种滋味。仿佛一个人并没有偷东西,而全世界的人还是会异口同声地指责他,不给他申辩的机会。我说,那他怎么办呢?
她说,他可以杀光所有诬陷他的人,或者置之不理。一个人在孤立无援到极致时,他会百无禁忌,会肆无忌惮地做任何事。他需要让它们去证明自己的存在,无论这证明的结果会让他成为天使或是魔鬼。都是无足轻重的。他需要的只是看到那个被世界遗弃的自己。仅此而已。
文字游戏
于是,我又看到属于她阴暗的一面。我相信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年华的阴影,之后当我第一次见到安劼时也可以看出他内心的阴影。这种感觉,难以言表。
我没有试图去揭她的伤口。一直认为,伤口或伤疤是人生的残缺和羞耻。它只属于个人,无法对任何人启齿倾诉。当然,也包括我的。所以,我从未问及属于柠子的那团阴影。每个人都会有秘密,更有坚守秘密的权利。但是我不能,我的阴影都是亟需宣泄的。犹如受到委屈后看见自己的母亲。
那种心情,养尊处优的人不会了解。
但,你了解吗?
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柠子的留言:我的脑海里充盈着没有答案的问题。宛若一个个寄生在体内,吸食脑髓而生的恶灵。你是否也是如此?我完全没有问你问题的意思,我只是在诉说事实。但面对这些问题,有些人迎合,有些人逃遁。你呢?是属于前者,还是后者?
于是,我不假思索地写信给她:我们一样。我每天问着自己,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从没有得到过解答。后来越积越多,形成题海,将我淹没和覆盖。再后来,就索性一一罗列出来,然后丢弃它们,以为这样就是解答。一种天真愚蠢且自欺欺人的方式。
她回信:我相信每个人的生活都会被各种各样的痛苦包围。你的,只是其中一种。这再正常不过。
我们写给彼此的信都很书面化,文风很阴郁很颓废。我们喜欢这样,不喜欢生活中的对话方式。我那时写给柠子的信里只有自我,关于我的命运和遭遇。
我们开始这种文字游戏,或者文字交流。我迫不及待地向她倾吐一切。
我把自己的命运用书写的方式传递给了柠子。
我在信里写:
柠子,我时常对生活有恐惧,但不知为何。仔细想来,是对未来生活的恐惧。这种心态可以置人于死地。一个人内心的创口是任何人也不能抚平的。纵使有自己最爱的人,也无法让他明白,生命在轮回的过程中,所赐予内心的所有繁华与苍凉。更何况没有。那么,纵使没有爱人,也应该有父母。我与母亲是两个从未曾谋面的人。这种遥不可及的距离关系。
新地旧事
那是严酷的十二月。母亲为了生下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上半身是粘湿的汗水,下半身是腥热的血液。父亲抱着我,带着哭腔呼唤她的名字。一直到我六岁,才看到母亲的照片。是我从父亲的书里偷来的。黑白照片干枯发黄,边角已有磨损。可是,照片上的母亲是这样青春和富有活力。那一刻,我凝望着她。目不转睛,不遗余力。可她却是安静的,安静得不和我说一句话。
自母亲逝世,父亲就变成为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子。我无法理解他的这份沉默,仿佛对万事万物丧失了兴趣。在我的记忆里不存在他的笑容,也没有与他的欢乐片断。他把我当成一株植物来养,不与我嬉戏,也不与我交流。我一直以为他不爱我。他爱的人是母亲,而我是杀死母亲的凶手。没有哪个人会去爱杀死自己妻子的凶手。如果用我的生命去换取母亲,他会不假思索。
他鳏居了十二年。不知是为母亲还是为我,抑或是为他自己。直到我十三岁时,他开始彻夜不归。直到那女人大了肚子,他才与她结婚。婚礼那日,我躲在门后看着他们拜堂。礼毕,他拉着我来到她的面前,要我叫她母亲,给她磕头。我看着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瞬时间把她与我清纯的母亲联系在一起。我用双目瞪着她,与她对峙。我看到了她内心的阴鸷,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可以让我叫她母亲的人。父亲催促着我开口,我被迫无奈,跳起身体抓住那女人的头发。她头上戴的艳红的布花和塑质的明亮珠子呼啦啦地撒了一地。犹如一颗颗晶莹剔透又坚硬无比的泪珠。
我看着她惊恐慌乱的神情,心中顿生快感。她抱着头大哭大叫。父亲抓住我就是一阵打。一边打一边骂:该死的东西,就知道给我添麻烦。我剧烈地反抗着他,但是没有流泪。那是他第一次打我,出手却这样重。仿佛是积蓄这么多年的对我的怨恨在瞬时间全部地发泄出来。事后我才想明白,明白我的那次举动是在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曾经生死两无望
父亲当时在外地的工厂里做技术工,每周回家一次。我的继母就利用这机会虐待我折磨我。她害怕父亲回来会发现异样,就恐吓我对此事要守口如瓶。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自那日父亲打了我以后,就再也没有搭理过他,更何况告状。少年时的自己,心里无比天真,以为自?